第二十一章 山涧雪月夜

豆沙谷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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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南陉”以下约莫一百丈深的山涧里,十数棵粗壮的树木自垂直的石壁缝隙中横向生长出来,交错横贯于空中。其中一颗树龄逾五百年的古树树枝上,婵儿用来搭救湛暮宵的绫缎正缠绕其上,随轻风摇曳摆动。绫缎表面满是褶皱,似乎因为过力的拉拽而拉伸变了形。

    顺着古树树干的方向往根部看去,只见古树扎根的石壁缝隙斜下方有一处天然形成的断层,于矗立山涧的整座石壁来说只是一个微不可见的凹槽,然而对于被困山涧的人却是个可供容身的石洞。更妙的是,这“石洞”内部宽敞,“洞口”上方呈坡面,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达成遮阳防晒及避风挡雨的效果,因此“石洞”之内可算冬暖夏凉,十分舒适。

    此刻,湛暮宵和婵儿正置身其间。湛暮宵右边的衣袖翻卷在肘部以上,右边小臂上三道青紫的淤痕触目可及,婵儿目光中明显透露出心疼,两只手在湛暮宵的右臂上轻柔按捏。

    “力道不合适的话,你跟我说。”婵儿轻声说道。

    “唔,不要紧。多亏绫缎在我胳膊上绕了三圈,否则下坠的冲力那样大,就算有树作缓冲,我只用手也无法抓得住。”湛暮宵说。

    “你的手承受了两个人的冲力,那么你的手心……”婵儿说着,捧起湛暮宵的右手,将他的手掌摊开,只见掌心处因为伤口开裂而血迹斑斑,看得婵儿惊心不已。

    “别看伤口吓人,暂时还没有什么疼痛的感觉。”湛暮宵忍着伤痛,挤出一个笑容,说道,“想来是爬上树枝时用尽了力气,从树根跳落在这断层上时又精神过于紧张,分散了注意力,现在只觉得乏力和疲倦。”

    “你稍微忍一下。”婵儿说话的同时,扯下一片裙摆,为湛暮宵的右手做了简单的包扎。

    “不知道黄峰怎么样。”湛暮宵不无担忧道。

    “刚才顺着树干过来,我好像看见山涧下边还横贯着好几棵树,只不过和这里都颇有距离。”

    “唔。黄峰坠落的速度未减,手上又没有可以借力的东西,有树怕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希望他吉人天相,可以平安无事。”

    “不说他,就是咱们两个已不知如何脱身。或许我做了错误的决定,留在古树树干上反而有一线生机。”从古树根部跳下来已是十分艰险,想原路返回是根本不可能,匆忙之中只想找个温暖又安稳的地方暂作打算,而未想清楚退路是什么。

    “这个决定我也有份。古树往下还是难窥山涧底部,当真上也无路、下也无路,与其在外面吹风,担心不小心就跌下去了,还是有个平稳的落脚处从长计议好些。”婵儿浅笑着宽慰湛暮宵,也宽慰自己,一边从腰间取下什么东西,一边说道,“我出来找你的时候带了一个水囊,喏,省着点喝,估计够支撑五天左右。”

    “我这儿有两个饼,是早上合峥塞给我的,我当时差点还说不用。万幸和易国大皇子交手的时候没有把它掉出去。”湛暮宵停顿一下,又道,“每天掰一块,应该也能撑过五、六天。”

    “现在最要紧的是节省力气,尽快思索出离开这里的办法。”婵儿说着,席地坐下,身体靠在了身后的石壁上。

    “要么顺着峭壁一路向上攀爬,要么就赌一把,跃下沟壑最底部,查探是否另有出路。”湛暮宵随即也像婵儿一样,在地上靠坐下来。

    “想要爬上我们掉下来的地方,太难了。本来石壁就陡峭,何况你手上还有伤,即使五、六天过去,伤口能愈合几分,但也很难用得上力啊。”

    “就是说,只有往下走这条路了。而视线可及的范围里并没有太多合适的落脚点,为了能一次平稳触底,必须先设定出一条正确而低风险的路径才行。”

    “观察地形你比较有经验,至于我,对算学略知一二,可以帮你计算一下各种设想的可能性。”

    “有你在我身边,我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嗯。”

    稍事休息了片刻,两人就开始以石子为笔、以地面为画纸,大致描绘出断层下方石壁与几颗古树相互的位置关系,试图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辟出一条道路来。

    一次次的规划,随后是一次次的推翻,地面上的草图画了又擦、擦了又画,反反复复间,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疲倦的两人不知不觉间便倚靠着彼此进入了睡眠。

    清早,婵儿醒来时,湛暮宵还在熟睡。一开始,婵儿以为湛暮宵是因为疲惫多睡一会,就没有惊动他,只是盯着前一晚入睡前画下的路线图皱起眉来。然而过了半响,湛暮宵仍然没有醒来的迹象,婵儿不经意转头一看,就发现湛暮宵面色潮红,身体微微蜷曲,表情略显痛苦。

    婵儿慌忙伸出手探向湛暮宵的额头,感觉很烫手,俨然是在发烧。应该是伤口没能好好处理,由感染引起的急性发热吧。婵儿心里推测着。随后,婵儿扶着湛暮宵的肩膀,让他躺倒在自己怀里,然后把水囊平放在湛暮宵的额头。在“石洞”中放置了一夜的水囊凉凉的,偏巧适合发烧之人降温用。

    发热的阶段过后,紧接着是身体寒颤的怕冷阶段。眼前条件简陋,没有任何可以取暖或是保暖的物件,婵儿一时间手足无措,只能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不要着急,不要哭,他会没事的,一定可以好起来。看着湛暮宵因为寒冷牙齿几乎都在打架,而身体更是蜷缩在了一起,婵儿再无顾忌,直接俯身抱住湛暮宵,用自己的身子来温暖他的身体。

    如此一般发热、发冷相交替,湛暮宵这场发烧足足烧了两日两夜,婵儿也就照顾了湛暮宵两个日夜。两天后的早晨,湛暮宵苏醒过来,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趴在自己怀中小憩的婵儿。这两天婵儿睡得很少,再加上精神持续紧张,当真是累坏了。湛暮宵凝视着婵儿的倦容,甚为心疼,鼻子一酸,连忙用力呼吸了两下。婵儿于是就被湛暮宵胸膛的起伏惊醒了。

    婵儿撑起头看向湛暮宵,湛暮宵也正看着她,两个人的鼻尖几乎贴在了一起。看着婵儿蓦然闪现的惊慌表情,湛暮宵不禁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而后脑袋微微上仰,在婵儿额头印下一吻。

    婵儿心上一颤,有种麻酥酥的感觉萦绕心间。她很快侧转过身坐起来,语气中不自觉带了一丝娇嗔道:

    “枉我那么担心你,你还有心消遣我。”

    “情之所至,我是想谢谢你。”湛暮宵随即也坐起身,说道。

    “别再丢下我一个人。”想起湛暮宵前两日的高烧不退,婵儿还是心有余悸。

    “我的命早就是你的了,你不让我死,我不敢死。”湛暮宵说话间,瞥见婵儿有些干裂的嘴唇,于是转移了重点道,“这两天没舍得喝水吧?”

    “……唔。”婵儿愣了愣,神情闪过一抹异样。

    “现在快补点水分。”

    “哦。”婵儿嘴上答应着,却迟迟没有动作。

    “怎么了?”湛暮宵一边像是自言自语,一边环顾四周,目光定格在水囊上,伸手拿起打算递给婵儿,而过程中他的动作生生停在了半空——本来应该还剩余半袋水的水囊,此刻竟已空空荡荡。

    “对不起,我打乱了计划。”婵儿小声说道。

    “是为我么……你把水都给了我。”

    “你生病的时候身体正需要水,为了你退烧,做什么都值得。”

    “傻丫头。”湛暮宵一时之间感觉温暖窝心,过后又难免心生忧虑。

    “我才不傻,想着照顾你,我当然不能先倒下。我虽然没有大口喝水,但是也润了润嘴,而且吃了半个饼。没事的。”婵儿浅笑一下,又正色说道,“比起水和食物,还是担忧一下天气吧。这几日越发阴冷,气温若再低,不等饿还是渴,我们怕是就先被冻死了。”

    “像是要下雪了呢。”湛暮宵凝望着外面的天空,怅然说道。

    婵儿打了一个哈欠,说道:

    “是啊,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

    “困就放心睡一觉,把前两晚欠的睡眠都补回来。”湛暮宵闻声转回头,宠溺地对婵儿一笑。

    “唔。”婵儿点点头,找个舒服的角度靠在石壁上,不忘说道,“你三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先吃点。”

    “好。”湛暮宵站起身,脱下身穿的外衫,在婵儿面前蹲下来,为她把衣衫披好,然后道,“睡吧。”

    “我睡两个时辰,你一会叫我起来,一起研究地形。”

    “不是有我么,你睡够再起来就是了。”

    “知道啦。”

    因为多日来身体的疲倦加上精神的紧张,婵儿这一觉足足睡了五个时辰,醒来时已是天色渐暮。湛暮宵此时仍在对着地面上的图形涂涂画画。婵儿特意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又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滋润一下嗓子,好让自己看起来和听起来不那么让人担心,而后抱着身上披的外衫走向湛暮宵,将外衫给他披回在肩背上。

    湛暮宵放下手里的石子,抬手至肩膀上,握住婵儿的手,轻声道:

    “睡得好么。”

    “还不错。”婵儿没有挣脱湛暮宵的手,就势弯下身滑坐在湛暮宵身旁。之所以重新坐下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婵儿已经开始有体力不支的感觉了。

    感觉出婵儿把身体的大部分力量都倚靠在了自己身上,湛暮宵心里一紧,随即转过身来说道:

    “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唔,还能坚持一两天,别担心。”婵儿轻声回答。

    “我其实想出了一条路线……”湛暮宵这样说着,眉头却并未舒展。

    “有什么顾虑么?”

    “因为计算出来的和实际所为的难免会有偏差,而这条路线是唯一的生路,容不得半点差错。”

    “我们掉下山涧来,还能活着,已经是难得了,以后能化险为夷固然好,即便生命就只能在这儿结束,我们也没有更多的损失。”

    “……原来是这样。”湛暮宵闻言,怔愣了片刻,忽然心有感悟,笑了笑。

    “你想起了什么?”

    “是我太过执着于生死。越多顾虑越是步履维艰。从你在我眼前坠崖的那天开始,我心底对悬崖、岩壁隐隐是有着焦虑的,因为有这样的不安,在和易国大皇子交手的时候,我便不能忘却杂念、全力以赴,以致落败。”

    “现在我们每多看一次日升日落,都是额外赚来的。我曾经心里也有恐惧,可是和你在一起,就什么也不害怕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心无畏惧便无所畏惧。我知道了。若是再遇见易国大皇子,我一定能胜过他。”

    “这点我相信。”婵儿说着,目光突然定格在“石洞”洞口,声音难掩欣喜道,“下雪了!”

    湛暮宵顺着婵儿的目光望去,外边果然开始飘起了雪花,雪一片片粘连飘落,不多时已经越下越大。

    “你坐在这儿等会我。”湛暮宵双手拍拍婵儿的肩膀,说着站起身,穿好外衫,而后走向“洞口”,两手呈捧状伸向前,接住空中飘落的片片雪花。

    婵儿看着湛暮宵的背影,鼻腔一酸,心中感动不已。雪花落在湛暮宵的手掌上,几乎有一大半在随时消融,那个身影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在风雪里伫立,当手心积累了比较厚一层雪时,已经是半个时辰过去了。

    “比想象中花的时间要长,等很久了吧?”湛暮宵保持手捧的姿势不变,重新回来婵儿身边,蹲下来说道,“虽然有些冰,但是特殊时期,只能用雪水补充一下了。”

    婵儿点点头,一时说不出话来,此时此刻,只有实际喝下这一捧掺着冰渣的雪水,才是对湛暮宵最好的回应。

    当婵儿补足水分,湛暮宵自己也饮了一些,两人又各自吃下一小块饼,体力逐渐恢复后,身体也感觉温暖了许多。随后,湛暮宵把计算得来的路线准确地指给婵儿,两人又仔细推敲一番,方才最后确定下来。剩下的,就是等待天明了。

    这一晚,湛暮宵和婵儿并肩躺在离“石洞”洞口不远的地面上,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晰看见雪过天晴后夜空中的星星。两个人静静地看着星空,一时都没有睡意。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湛暮宵的左手忽而往左挪动几分,握住了婵儿的右手。婵儿心中一动,打破了静默:

    “暮宵。”

    “唔?”

    “你记得那年下棋时,你许给我两个心愿么。”

    “是。你当时只实现了一个心愿,还有一个没想好是什么。”

    “我现在想到了。”婵儿一边说,一边向右翻身,看向湛暮宵。

    “是什么?”湛暮宵也向左侧身,和婵儿相对视。

    “虽然说事在人为,但是明天怎么样毕竟谁都没有把握,我们可能有惊无险,也可能……今晚就是最后一次这样看星星了。”婵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

    “嗯,成功的机会大概有一半。”湛暮宵说。

    “那么有一件事,想你答应我。”婵儿看着湛暮宵的眼中满是期许。

    “好,我都答应。”湛暮宵毫不犹豫地应道。

    “我想成为你的女人……”婵儿的声音越来越轻,语气却肯定。

    “婵儿?”湛暮宵仿若不能置信,眼睛凝视着婵儿,心在怦怦跳动。

    “我的人生一直由不得自己做主。”婵儿别开视线,说,“小时候想为父王、母妃报仇,可是没有能力。长大了,不想伤害任何人,却眼睁睁看着人们在战争中失去生命。还有我的婚事……因为皇室联姻的惯例,我无法顺着自己的心意嫁人。可是至少,我想任性一次,在可能是今生最后一晚的此时此刻。”

    这一刻,由于次日生机难测,婵儿第一次抛下了对慎潇的歉疚,仅让自己直视与湛暮宵的感情。

    湛暮宵握着婵儿的手一拽,引得婵儿再次看向他,两人彼此凝视片刻。然后湛暮宵稍一用力,把婵儿带进他的怀里,抱紧她,不平静的语气显露出他内心的震动:

    “婵儿,我想要你,我想很久了。我知道你背负了很多,才不想再给你压力。但是无论以后如何,在我心里,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女人。这一点不会有任何变化。”

    婵儿在湛暮宵的怀抱里点点头,眼中含泪,睫毛一眨,泪水便滑落下来。

    湛暮宵似有感应,轻轻推开婵儿,低下头亲吻着她脸颊上的泪水,而后又吻向婵儿的唇。婵儿很快回应湛暮宵,两人的吻交缠在一起,那么炽热、那么契合。

    月亮高悬夜空,月光柔和地倾洒在每一个角落。在月亮的见证下,湛暮宵和婵儿度过了温存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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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天色放亮,新的一天来临,湛暮宵和婵儿先后醒了过来。经过了前一晚的亲密相处,两个人似乎越发心灵相通,不用什么言语,便能互相明了。

    两人用剩下的小半个饼填饱肚子,简单活动一下四肢,就算完成了出行前的准备。再简单不过。地上的图形已被两人谨记心间,没有什么需要犹豫的,两人径直走出“石洞”,贴着石壁纵身跃下山涧。

    途经三个可以借力的点以后,湛暮宵和婵儿跳落在了位于“石洞”下方十丈距离左右的一棵也是横向生长的树上。稍微喘息片刻,再次下行,落脚在第二棵、第三棵树上。如此这般,当两人停步在第五棵树的树干上时,已缓慢下行了三十余丈的距离。

    在当前的高度向下眺望,视野中原本沟壑深渊、峭壁屏障的奇险底部,豁然展开一片平川,隐隐可见一座村落遗世独立。村落中房屋的屋顶均是由粗壮的树干拼搭而建,远远看来与横贯山涧的树木并无区别,以此造成一种视觉的错觉,让人自高处眺望时,形成山涧深不见底的印象。由此,这座村落可以说是连绵峰壑之下、群山环抱之中一片得天独厚的世外桃源。不难想象,春季、夏季之时,各种奇花异草在这里承泽雨露,竞相生长,花草之盛、之美令人目不暇接。

    而眼下,因为树木枝叶凋落,顺着树枝的缝隙,可以看见沟壑深处村庄中有炊烟隐现。见此情景,湛暮宵和婵儿心底瞬间升起无数希望,用尽最后力气稳稳着落在了崖壁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