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三十三章

壑舟须臾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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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境的时间流速和现实不同。众人走过了七八个占地广袤、风景不同的幻境, 现实里才过去了十几分钟。

    先后从幻境中脱身,张正明像个保姆一样,一手搀着松树妖, 一手扶着李有才, 瘦小的身板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孔宣和徒歌两人轻装而出,意态悠闲, 就像只不过绕着车道散了个步。

    张正明边喘边道, “两位前辈一一”

    徒歌摆手道,“交给你了。”

    孔宣道,“嗯。”

    张正明:“……”

    幸好保姆车也被幻境吐了出来,他费力地把李有才塞上副驾驶座,又好声好气求着松树老爷子和自己一起去趟妖联会。

    徒歌跟着孔宣上了另一辆车,冲苦口婆心磨嘴皮的张正明扬了扬手背, “祝好。”

    两人回到别墅中吃了中饭, 距离下午的开机时间还有闲暇, 又悠闲地进行了例行消食活动, 才重新回到影视城。

    和上午走场的仪式相比, 剧组对下午实打实的开机更为重视。导演王敞中午根本没离开摄影棚,盯着工作人员又校对机位, 服装和道具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重新核对了一遍。准备工作都完成后,就等着主演们上戏了。

    连服装道具这种细节都紧盯不放的导演,在挑开机戏时自然也慎之又慎。虽说在影片拍摄过程中, NG是不可避免的, 但在开头还是要讨个极力。在争取一条过的原则下, 王敞挑的是一场男女主演的对手戏。

    男一号江然归国后回到老宅,在闭塞落后的小镇上感受到了深深的压抑。他整日闭门不出,核对家族田产地租的账目,但心中犹如塞满了石块,郁郁不乐,直到镇上的另外一户富商家召开宴会……在那个中西混杂的宴会上,江然第一次遇上女一号周婉。

    “孔师兄,”韩书柔午间也没有离开影视城,只在保姆车上略作休息,比回过一趟家的孔宣要早到片场,“要对戏了哦。”

    孔宣正回头听徒歌抱怨着中午的糖醋鱼加多了醋,闻言只点了点头。

    徒歌捂着腮帮子,龇了龇牙。

    孔宣和韩书柔错身而过,端住徒歌的下巴,专注道,“太酸了?我看看。”

    徒歌支吾道,“倒牙,过会儿就好。”

    孔宣道,“都一个小时了。”他向片场助理要了一次性纸杯,接上热水,低头抿了一口,确认水温不至于高得烫嘴,才递给徒歌。

    徒歌捏着纸杯左右看看,趁他不注意浅浅抿了一口。他捂着个纸杯,跟在孔宣身后,看他换了戏服,又跟着转回片场。

    灯光摄像准备就位,强照明灯被关掉了三分之一,代替亮起的是布景内的暖黄色吊顶大灯。

    这场戏的室内布景在王敞的一再检查下,可以说是原汁原味地再现了当时风貌。民国早年已经出现了中西合璧式的民居建筑,比常人更早接触到西式文化的行商深受影响,住宅外表还是中规中矩的灰瓦白墙,内宅却大胆地用上了西式风格。

    为了节省成本,剧组当然不可能复原出完整的一座建筑,但对内景的布置可以说到了考究的程度。不承重的罗马柱采用了科林斯式,涡卷纹和叶形装饰都雕工精湛。地面用上马赛克地砖,黄绿色交替成趣,玻璃刻花等细节也全都力求尽善尽美。

    孔宣和韩书柔换上民国服装,站在布景前,恍然好像就是从那个时代走来的少爷小姐。

    徒歌轻轻地抽了抽鼻子。这场戏他不用上场,就坐在离布景最近的一排折叠椅上看着。摄影师正摸着大家伙站在他身前,挡住了大半视线,他搬起椅子往旁边挪了挪。

    “轻点!”摄影师正在调整近景镜头,听到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回头警告道。

    徒歌放下折叠椅,一掌微弯,无辜地朝他招了招。

    他的四指并在一处,节奏缓慢地动了动,就好像小猫小狗被主人提起爪子后懒洋洋的那种挥法,看得摄影师眼角一抽。

    “群演呢?群演一组上场。”王敞拿着喇叭在场边喊。

    副导演挥手,示意群演头子带着男女十多人上台。他们都将作为男女主演在宴会上初次相遇时的背景板,出现在镜头里,或走或站,总之没有一句台词。这组群演都不是新手,很快在导演的示意下找到了自己该站的位置,侧身的侧身,退后的退后,把中心场地留给两个主演。

    王敞走到主摄影机旁边,弯腰看向显示屏。孔宣和韩书柔的身影都被纳入镜头之中,他们两人入戏很快,面上的表情已经到位。

    王敞环视了一周,道,“开始。”

    摄影机低声震响,开始工作。

    徒歌单手撑在座椅扶手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孔宣。男人显然知道怎样在镜头前展示自己最有魅力的一面,不管是行走时沉稳优雅的脚步,还是端起酒杯时颔首微笑的风度,都无懈可击。

    和他演对手戏的韩书柔没有被他娴熟的演技击垮,反而在他的指引下更快地进入了状态,把民国淑女的温婉气质尽数展现了出来。

    为了影片效果,宴会时播放的背景音乐没有在现场收音,但看他们试探中流露出欣赏的目光、不失分寸又相互交锋的谈话,都让人觉得他们就身处在那个繁华热闹的宴会之中。

    江然向同样接受了新式生活方式的周家小姐发出了邀请,两人将跳一支舞。当周婉矜持地将左手搭在江然手中时,那支小步舞曲仿佛在众人心头同时响起。节奏舒缓而轻柔,配合着他们娴熟的舞步和没有凝碍的身姿……

    徒歌换了支手,托起另一侧的腮帮子。中午吃的糖醋鱼是有些酸了,他啃了几千年肉的尖牙不至于被酸倒,但这时是真的有点想磨牙。

    前方的摄影师不时移动机器以找到更好的角度拍摄,他的视线中总是缺了一块,比起牙酸似乎更加难以忍受。

    徒歌悄悄观察了一圈片场,没看到张正明的身影。对方带着松树妖回妖联会解决迁移问题,一时半会也许回不来。一想通这点,他松了口气,手指在扶手上轻敲了两下,没有攻击性的妖力柔缓地散开。柔白色的妖力慢慢爬上摄影师的后背,那个壮实的背影在徒歌的眼中渐渐化为透明。

    他施完了透视的小法术,放下支了半天的手肘,靠回椅背,眯眼享受着没有遮挡的视野。

    一支舞跳到最后,江然适时停下步子,收了手。周婉单手扶着他的肩膀,身子轻飘地转了半圈,停下,双眼含笑。

    “再来一支?”江然伸手,微微弯腰,邀请道。

    “不了。”

    摄影师此时给了主演一个特写,长焦镜头记录下两人脸上最细微的表情。江然的嘴角微微勾起,但那个笑容无论是谁都不看错成真心实意。周婉对他而言,也许是枯燥无味的生活中突然出现的一个新鲜刺激,一个可以追逐可以消闲的乐趣,但他此时的感受绝不是一见钟情。

    周婉的拒绝干脆果断,她为人含蓄而内敛,不代表她分不清对方是真情还是逢场作戏。她含笑拒绝了江然的邀请,转身回到众人身边。

    江然望着她绰约的背影,眼中慢慢爬上一丝志在必得的兴味。

    “好好好!”王敞卷着手中的提示本拍打道。

    这场戏没有太多台词,主要依靠男女主演的表情和动作展现人物心理。面部微表情的控制难度远高于流畅地背出台词,对于孔宣和韩书柔这样的老手来说也容易失误。实际拍摄时长不超过十分钟的戏,后期剪辑完大概只剩下四五分钟,但王敞足足留出了两小时的预计时间,就是为了应对可能出现的差错。但是没有。两个主演都没有出现失误,整场戏真真正正一条过了。

    整个下午原本都是留出来拍这场戏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通过,王敞的脸上也挂着明显的笑容。他抬手看了眼时间,好心情地招呼众人道,“走走走,吃一顿。”

    副导演孔令安在旁应道,“小伙子们一起走,王导请大家吃顿好的。”

    众人为了筹备开机仪式和下午的拍摄,提心吊胆忙活了大半天,这时放松下来,听到两位导演的号召,都连声应和。片场一时热闹了起来,就连冷面摄影师在盖上镜头盖之后,都拍了拍身边场务的肩膀,招呼他上自己的车一起走。

    两位主演自然也在众人呼朋引伴的范围里,韩书柔客气地答应了,回身对孔宣道,“孔师兄一起走吗?”

    “不了。”

    “正好梁姐的车还空一个位。”韩书柔被他回绝,也没露出不自然的神色,笑笑道,“师兄还有其他打算的话,那就那边见啦。”

    孔宣扶正衣领,衣料浆直笔挺,贴着略带弧度的后颈,刚与柔之间有种异样的和谐。他退后一步,彬彬有礼地让出了离场的道路。

    他侧身后正对着场外,看见隔了段距离的摄影机边上摆着的那把折叠椅,还有椅子上坐得优哉游哉的人。孔宣朝那个方向笑了笑,不是剧中江然那种隐含着痛苦和挣扎的笑容,更不是猎艳的、荷尔蒙四散的笑。如果细看,会觉得他抿起的薄唇线条平直,缺乏会心的柔和,反而带着不明显的残忍和冷漠。一个不属于镜头和银幕,只属于孔宣个人的笑容。

    徒歌眯起的眼睁大了些,抬起右手,矜持地朝他比了个看见了的手势。

    孔宣眉心舒展,脸上的笑意才多了几分真诚。他跨步离开布景,朝徒歌走来。终于还有结伴的场务邀请他同车,一样被客气地拒绝了。

    场务识趣地转开话题,看向徒歌,“那这位小兄弟去吗?都是剧组的人,一起热闹热闹嘛。”

    孔宣道,“他有事。”

    “这样……”场务遗憾地看看两人,跟着一旁招手的同伴离开。

    徒歌从小折叠椅上站起身,向四周看了看。工作人员都三五相约,跃跃欲试地准备狠狠蹭导演一顿饭,落单的只有他们俩。

    “怎么不去吃一顿?”徒歌道。

    孔宣脱下束手束脚的西装外套,挂在臂弯,“我怕一去,有的人这个月的牙就白长了。”

    “……”

    “一生气就磨牙的毛病还没改?”孔宣掰着他的下颚道,“我看看还剩下多少牙。”

    徒歌变回狐狸的时候就喜欢磨牙,哪怕幼崽形态只能看到个牙尖尖,也习惯性地咬上一咬。变回人身后这个习惯非但没改,还因为牙齿长出来了,磨得更欢了。

    他唔了一声,拽下孔宣臂弯上挂着的西装,朝他脸上罩去,“剩下的多着呢,吃你一个没问题。”

    孔宣双手利落地在空中一个收放,兜好西装。

    “晚上有事,不和他们去玩儿了。”

    徒歌被他陡然一肃的神情唬住,问,“什么事儿?”

    “给你做饭?”

    孔宣真的照着他说的话,回到别墅就开始准备晚饭。下戏的时候才三点多钟,他花了足足两个小时做了一顿堪称丰盛的晚餐,端上桌时,徒歌也吃了一惊。张正明还没回来,这顿有着八菜一汤的晚饭全是他们俩的。

    徒歌狐疑道,“今儿怎么了?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不成?”

    他接受了现代人庆祝生日、结婚纪念日、分手纪念日等等的习惯,开始回想起今天是不是个有意义的日子。不过他之前过的日子用干支纪年、岁星纪年,历法混乱,一时间和公历对不上号。

    孔宣从酒柜中取了两支葡萄酒,放在桌上。他开了木塞,替徒歌倒上小半杯,笑道,“你希望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徒歌看着杯中浅浅一湾的酒水,端杯摇了摇。眯眼凑在玻璃杯前,弯曲的杯壁折射着玫红色的光泽,落到了那双狭长的眼里。

    他仰头喝了一口,才道,“我算不出。你告诉我一回,往后我就记住了。”

    “嗯。”孔宣沉吟着给自己倒了满满半杯酒,“你会记住的。”

    在徒歌的催促下,两人杯中的酒水开始失了节制,满当当的提杯就能晃出来。红酒的后劲很足,喝时觉得绵软易入口,一旦上头,就晕得有些恍恍惚惚。

    孔宣晃着瓶中最后一小口酒,“最后一点,谁喝?”

    徒歌斜睨道,“我。”

    他把玻璃杯推递上前,眼花没看清方向,险些把酒杯摔在地上。孔宣不动声色地接过杯子,倒上,就着徒歌抿过的杯沿,喝完了最后一口酒。

    “喂一一”徒歌的上身越过餐桌,要去抓那酒杯,“太过分了。”

    孔宣起身,让他扑了个空。

    桌上的杯碟被他撞得叮当作响,幸好餐盘中的残羹冷菜没有沾到衣服上。

    “这就醉了啊。”孔宣扶起徒歌,把人转了个身,迎面全是酒气,他闻着也有些微醺。

    徒歌倒是没像个典型醉汉般叫嚣着自己没醉,就是使劲地往孔宣颈边凑,用额头拱着他的肩窝,想把自己埋到那个浅浅的窝弯里似的。他的呼吸比起平时显得更重也更急,哪怕是修炼多年的老妖怪,该喝醉的时候也一点儿不含糊。

    孔宣无奈地笑笑,扶着他东倒西歪的身子,一手掐出法诀。妖力猛涨,两人的身形被浅光包裹,瞬间转移到了天台。

    天台上,他们第一回纠缠过的躺椅还在,又添了不少摆设。角落的绿萝伸展开了枝叶,在不用感受寒冬的温室里尽情生长。玻璃鱼缸中养了两尾锦鲤,被喂出了娇气病,突出的金鱼眼像个炮弹,不时停在水中朝盛着饲料的方向猛看。

    除了这些呆头呆脑、努力生存的小玩意之外,天台上还摆了许多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老旧物什。镶花的复古铜面桌台,如今已经不常见的留声机和唱片……孔宣头一回带徒歌去旧货市场的时候,他看得都挪不开眼,最后装了满满一车,两人中途用了术法才拎得动、带得回来。

    孔宣把唱片放上留声机的唱台,搭上转针,原本用于后期配音的那支小步舞曲响起。舞曲节奏舒缓,像是潺潺溪水从耳畔流过,天上的星光都为此柔软了微毫。

    徒歌的双眼有些不能聚焦,目光迷茫地转向留声机。他的听力格外敏感,转针轻哒的一声,就已经察觉到了。

    孔宣扶着他,没让醉汉歪倒在地,“下午你的眼睛都看直了,自己没发现?”

    徒歌偏了偏脑袋,含糊地哼道,“嗯?”

    孔宣点了点他的额角,脑袋就又向另一头偏了过去。他笑了笑,“现在眼睛也是直的。”

    徒歌迷迷糊糊地被人拉到怀里,像是抱着,又像是没抱,身子转了几个圈儿,脚下步子倒是有些熟悉。孔宣和小姑娘跳得那支舞很好看,不过他当时就想如果换了自己,一定会更好。他半醒半醉地想着,这舞步他下午刚刚努力记过,怎么到梦里还在练?

    头脑发胀,徒歌只想定下心神来好好想一想。他扣紧手指,撑在一个坚实的倚靠上,撩起额间碎发。

    他抬起头时,看到了满眼星光。冷银的、浅蓝的、泛黄的点点星光,像是撕碎了的纸片一般洒落在天台的玻璃透顶上。那些来自亿万光年之外的小家伙像是约定好了一样,在同一个瞬间猛然闪亮。

    孔宣握住他撑在自己肩头的手掌。一丝星光被牵引而下,缠在两人指上。

    星光如线,一头连着几万光年之外的冷星,一头就这么被他不松不紧地抓在了手里。

    徒歌看着半空中若隐若现的光弧出神。

    抓一缕星光来玩玩儿,是他们以前常做的事。但是现在天地之间都蒙上了一层灰雾,灵气上下流动受阻,再要把星光引到地上,多费的不是一点半点工夫,就算是他们这样的老妖怪,试上一次也消耗很大。

    孔宣拨了拨那根光弦,弦上的轻微颤抖传到指间。“今天是什么日子,记住了没?”

    徒歌重复着他的前半句话,末了加上一个疑问的语气,“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这压根就是下意识地学着人说话,却引得孔宣一笑。“嗯……”

    “嗯……”

    “我最喜欢你的日子。”

    不属于星光的力量也从光弦上遥遥而来,汇聚在两人指尖。孔宣眼帘低垂,将源源不绝的光点都收入自己掌心,黑沉的眼眸在那一瞬被衬得发亮。微光闪现时,有些难掩的悲伤。

    徒歌直勾勾看着他,像是清醒道,“我最喜欢你的日子。”

    ……

    苦茶胡同,筒子楼。

    张正明和巡查科争了个面红耳赤,李有才捧着水杯道,“年轻人火气不要那么旺嘛,有话好好说。”

    巡查科负责人也说,“小张你可是入职考试满分呀,不会连组织的原则性问题都不清楚吧?”

    “一个妖怪迁籍的事,不违反组织的原则。”张正明据理力争,“他的妖龄才三千岁,不到特殊群体保护的年限,族群也不在受到迁户限制的范围里。他本人没有不良犯罪记录,守法信誉良好……”

    “理论考试到底还是有局限的啊。”负责人看了李有才一眼,两人达成默契,“小张,你没搞明白,这五大夫松不是普通的妖怪。他的身上有龙气。”

    张正明一片茫然,“龙?”

    李有才语重心长地纠正道,“不是龙,是龙气,龙的气。”

    他曲起手腕,做了个蛇状扭动的动作,然后双手撑开十指,向外张开,好似他手中的那条龙轰然炸开了一般。

    龙是远古的图腾兽,因为族群的信仰之力才得以化为实体。当信仰之众日益增加,以至于龙成为整个中原的图腾之时,它的力量达到了顶峰。在漫长的几千年里,龙这种近妖近神的生灵,和王朝气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才有了龙气之说。龙气的汇聚和消散,往往左右着王朝的兴衰,所以即便到了当下,龙已经因为信仰消亡而不复存在,它留在世间的龙气也依旧为当权者高度重视。

    有幸亲证了秦始皇封禅大典,又被封了五大夫爵的松树妖,身上就有着当日横扫六国、一统天下的大秦帝国所残存的一丝龙气。

    负责人严肃道,“当年把它从泰山迁到帝都,就是组织上头的意思。如今再要迁动,除非是石老爷和各位科长都点头,否则不可能。”

    “老赵啊,你这么说他不懂。”李有才放下水杯,一道结界瞬间把三人笼罩在内,“下面的话,听过就记在心上,不要对外人说了。龙气和寻常妖怪修炼出来的妖力不一样,这玩意儿往小了说可以护体,往大了说可以镇邪,甚至左右一个王朝的气运。现在时代不同了嘛,全世界都捉不到一条龙,当年剩下的一点龙气就非常厉害啦。”

    “组织把它迁来呢,未必没有借着它身上的龙气镇一镇帝都妖邪的念头。毕竟是从始皇帝身上沾的龙气,比起后头那些守不住江山的要强上太多。”

    张正明一时反应不过来,顺口问,“可是帝都有什么妖邪需要镇压吗?”

    李有才意味深长地笑道,“也许有,也许没有,没出事前谁说得准呢?”

    “嘀一一异常妖力波动一一提醒一一本区异常妖力波动一一”

    警报声一响起,李有才脸上的笑容一敛,如若受惊的野兔般蹿了起来,朝楼下跑去。

    筒子楼底层的会客厅中,松树妖奄奄一息。片刻前他还能挥着拐杖赶张正明赶紧去办事,别留着烦人,现在瘫倒在长椅上,进的气少,出的气多。一缕缕浅金色的龙气从他的脊背逸出,穿过筒子楼的墙体,消散在半空中。

    李有才破门而入,“怎么了?”

    身穿套裙的短发女子回身,正是徒玥,她停下回复术法的施法,冷冷道,“有人在吞食龙气。”

    有人以抽茧剥丝的手法,把龙气一点一滴从松树妖身上抽去。起初松树妖没有察觉,等到抽剥过半时,即便察觉也没有了反抗的力气。他奋力挣扎惊动了楼内的警报,这才引起妖联会众人注意。

    除了徒玥之外,平日不见影踪的妖联会大佬们纷纷现身,面色俱是一片肃冷。这样的场景,张正明根本插不上话,只能小步走到松树妖身边,安抚地顺着老头子的胸口。

    五盏明晃晃的大灯,也驱散不去众人脸上的阴霾。

    徒玥试图放出一丝妖力追踪那些消散的龙气的去向,半晌后以失败告终。

    “到底怎么个情况,小徒你先说说。”坐在会客厅首座的老者最先开了口。他脸上的皱纹多到连最精于计算的人士也不敢保证能数得一道不差,开口说话时那些本就纵横遍布的沟壑更是四下蔓延,生生在一张面孔上勾画出了万水千山的气势。

    徒玥扶着镜框道,“情况还不是很明朗。他在进楼时并没有异常,直到李有才、张正明上楼后才开始出现虚弱的状况。初步判断是有人在他身上下了引子,远程操控,剥食龙气。对方的手段很高明,也很隐蔽,暂时无法判断出是哪一种族下的手。”

    老者皱眉道,“看来这回真的很难办吶。”

    巡查科负责人,身高八尺腰阔十围的赵金刚粗声道,“楼里的监控为什么延时报警?”

    他一听到警报声就和李有才等人从楼上奔下来,用时不超过半分钟。看松树妖这状态,怎么也不可能是半分钟内受的重伤。不管对方用了什么远程操控的手法,只要有强烈妖力波动,就应当触发警报,为什么监控失效了?

    很快有人解答了他的疑问。楼道里发现了小型的隔灵结界,很巧妙地卡在了会客厅和监控器之间,干扰了对会客厅的有效监测。根据妖力衰退周期计算,结界布下的时间应该在十天之前。

    徒玥听到这个时间,柳眉一挑,没什么感情道,“他上次来,差不多是这个时间。”

    赵金刚蹙起眉头,指着张正明道,“你先把他扶下去休息。”

    等张正明扶着松树妖离开后,这个看上去和心思细腻一点关系也没有的糙汉子才继续道,“听实习生说,这次被困在五大夫松的幻境里的人也有他。他完全有机会动手。”

    两人一前一后都把矛头指向了同一个对象。

    场中最有决定权的老者清了清嗓子,看向李有才,“小李子和他接触最多,怎么看?”

    李有才在组织中也算是资深前辈,但在这群自创始起就服务于妖联会的元老面前,还是无辜沦为了“小李子”。他端着一张中年小李子的脸,沉声道,“就我看见的,在幻境里他没有动过手。出了幻境之后,我和小张送五大夫松过来,他和小狐狸走得是另外一条道,应该也没有机会出手。”

    他说得谨慎,还是被抓住了漏洞,“在你们进幻境之前呢?”

    李有才道,“他们进幻境的时候,我和小张已经在里头了。”

    “我说的是在你们都进幻境之前,据我所知你们不是头一回去龙湾影视城。在那之前,他有可能就已经对五大夫松下了手,是不是?”

    “有这个可能。”李有才沉吟片刻后给出答复。

    众人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他们有怀疑的对象,却不能贸然决定对其动手。此事牵扯甚多,甚至和五百年前的那桩大案有关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承担不起判断失误的后果。

    “都先坐下。”老者叹道,“三言两语的也说不清楚。动手,还是不动手,每个人都说说自己的想法。”

    会客厅中此时还剩下五人,除了老者外,就是李有才,徒玥,巡查科的赵金刚,还有涉外科的冯蒙。妖联会其余骨干不是出差在外无法赶回,就是身份敏感不适合参与这桩案子。可以说,最后的决定还是要他们五人来下。

    冯蒙长得尖嘴猴腮,因为本体就是只金丝猴,挠头的动作也流露出大圣的风范。他率先坐下,“五百年前鲲鹏出事的时候,我就主张连他一起处置了。当年大家心软,没有同意,眼下又出了事,总该下决心了吧?”

    赵金刚冷哼一声,对他甩包袱的行为很是不满。但应对这事,他的立场也一样强硬,所以没有出言反驳。

    “下决心和他动手吗?”徒玥干脆利落地合上笔记本,平静道,“冯科长五百年前惜败于鲲鹏之手,这回是要在他的同族身上找回场子了?不知道这五百年,冯科长的修为有没有精进?有没有把握必胜?”

    冯蒙嘿然冷笑道,“还没动手,胜负都未可知。”

    他目光一转,看向徒玥的镜框,“徒科长同族的那只小狐狸,还跟在他身边吧?徒科长要是担心动手时伤到族人,不如先劝他来妖联会避上一避?不过那样就容易打草惊蛇了呀。”

    他一惊一乍地想要看徒玥的反应,徒玥却面无表情地回视。

    老者重重地咳了一声。咳声沙哑,牵连肺腑,针锋相对的两人都收声安静了下来。

    “这些年组织畏首畏尾,想往他身边安插人手,又怕他和组织离心。完全不管不顾,又怕出事了来不及应对。”老者疲惫道,“隔三差五找些借口,把他弄来看上一眼,但一眼又能看出些什么?”

    “小徒,罚款的事都是你在做,你看出他有什么异常了?”

    徒玥道,“没有。”

    老者又道,“听说他前些天主动联系过巡查科,小赵你又看出什么了?”

    赵金刚沉声道,“他借用了检测器,定位东北第四监测点的妖力波动情况。现在看来,应该是为了找那只青丘狐。”

    “我问的是,和他打过交道之后,能确定他有那个念头吗?”老者目光如刀,“有,还是没有?”

    “我不能肯定。”赵金刚道。

    老者又看向冯蒙,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数秒,像是看穿了他借机解决宿怨的心思。“凤凰一族,自始祖陨落后,留下的血脉只有鲲鹏、云雀和他。他们这族性子孤傲,不与外族往来,当年的鲲鹏是这样,如今他也是这样。说到底,我们对他的了解太少,不足以下判断。”

    老者猛地盯住李有才的双眼,目中爆发出精光。

    “你说,他已经按捺不住本性,开始食龙了吗?”

    李有才浑身一颤,那一瞬间思维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一个字。老者使出的是迎头杵的术法,能够直逼受术者的心神,让对方说出心底最深处的想法。然而他空白一片的大脑中,仿佛有一道金光织就的枷锁,把被激出的本能死死捆住,不让心神被这迎头杵震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应当……还没有。”

    他紧绷的肌肉、额角的冷汗,在老者的眼中都无所遁形。老者闭上双眼,神情疲惫,像是不堪术法的重负,半晌后睁眼起身。“既然还没有,就再看一段时间罢。”

    “石老爷一一”冯蒙跟着起身道,“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赵金刚也张嘴欲语。

    被称作石老爷的老者推开会客厅的大门,身形在光和影的包裹中几乎融化,不可再见。

    剩下的四人没有说话,赵金刚率先大步离开,李有才跌坐回椅子上,还在缓解先前那道威力十足的迎头杵的压力。徒玥坐下后就没有动过身子,此时偏过头,对李有才道,“石老爷的迎头杵没那么好化解,需不需要我的治疗?”

    “不必了,多谢。”李有才哆嗦着从怀中摸出一包餐巾纸,抽出一张,盖在额角。

    冯蒙看着两人,冷笑了一声。

    “五百年前没有将其一并除去,已是失误,你们还想着做好人,就等着气运骤衰,天地变色吧。”他的姿态清高,仿佛已然看穿了一切,居高临下地对愚昧众生宣布着预言,“比起他的兄长鲲鹏,他才是更危险的那一个。毕竟孔雀以龙为食,他能忍得了一时,能忍得了一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