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积蓄

疯狂微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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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即将到达河南边境怀庆府辖下河内县之时,沈珵接上了几日前未曾讲完的故事。

    这日寅时刚过车队便启程了,因距河内县已不过五十里,前日若是全力前进便能于夜中抵达,然夜中赶路委实太过危险,沈珵便命早早地扎了营,只待今日清晨动身,午时后便能到达河内。

    沈珵在出发之时径直便上了赵璟煊的车,因着这段时间连日的讲授,赵璟煊已经默认了沈珵的存在,便习以为常,对于他只通报一声就已经在车内坐好的行为也没有异议。

    只是今日沈珵并未拿出放在车内书匣里的《论语》,而是将带上来的点心打开,又吩咐庆来为赵璟煊泡茶。

    赵璟煊方才用过早饭,又漱口洗手的一应被打理好,才抱着汤婆子在车上坐好了。此时听着沈珵的吩咐,他就觉不对,原本放松的心情也瞬间提起些许,腰挺直了些,面上的表情也认真起来。

    沈珵自然是将他的一系列变化尽收眼底,但他仍然不慌不忙地将点心用小夹子在小碟中码好了,一边随口说道:

    “我身边有个孩子点心手艺尚可,许久未做,前几日经过市集便寻了材料来,这是他昨日方做好的栗糕,王爷不妨尝尝。”

    沈珵说着,又用小银匙将一指长半指宽的淡黄色糕点分成一口大小,另取了一小碟放好,才连同小匙一同交给庆来,让他递给赵璟煊。

    赵璟煊是不知道这么一番动作的,但东西既已送到面前他也没什么理由拒绝,便就着庆来的手由庆来用银匙取了一块放进口中。

    软糯适中,栗子的香味逸散在唇齿间,香甜可口。与以往在宫中吃到的栗子糕不同,赵璟煊有那么一瞬间忘了方才带着些防备的心情,只觉得一瞬间来了胃口,便接着吃了第二块。

    糕点还是温热的,赵璟煊想着若是昨天做好,要保持温热时的这份口感大抵不容易。又尝到其中小块的栗子,便想着如此甜软,就算是光吃栗子他也是愿意的。

    但毕竟沈珵在一边看着,赵璟煊没有把勺子伸向第三块,而是轻轻放在了碟上,点头称好。他不吝啬夸奖,便如此这般说了一番,看不见沈珵的表情,也没有任何负担,几乎是把他能想到的所有赞美都说了出来。

    庆来惊讶地看着沈珵拢着手坐在外间,闻言垂眼,抬手以袖掩了掩嘴角,分明是笑模样,而后便道:“谢王爷夸奖。”

    赵璟煊听他说了这句就没了下文,也不好开口向他讨这吃食,便想另问沈珵今日讲什么。沈珵也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似的默然不语,等到赵璟煊问了才像是思考过后道:“不知王爷可还记得那皇帝微服出游的故事。”

    赵璟煊就一愣,随后心道果然。方才栗子糕的香甜滋味也瞬间从唇齿间退去,甚至开始隐隐发苦,便是真真的给一块甜糕后打一棒子。

    “自然是记得的。”赵璟煊笑了笑,“昨日还想着呢,却是不知后来如何了。”

    沈珵也笑道:“倒是我在卖关子了。”

    而后告了声罪,得了赵璟煊许之后就开始接着讲上次还未讲完的后事。

    赵璟煊这边则是接过了沈珵吩咐庆来泡好的茶,分明是甜味的枣茶,加上方才栗子糕的甜香该是要腻的,赵璟煊却没有丝毫感觉,只觉得喝到后面与白水并无区别,不知不觉间就喝完了整整一杯。

    沈珵的故事也讲得差不多了。他没有接着讲那二皇子和五皇子之间的斗争,反是转头说起了那个从头到尾没有过多言语的七公主。

    他问赵璟煊可还记得这七公主的判词为何,赵璟煊便想了想,发现当时他的全部注意已经被这两个皇子的储君之争吸引过去,对于这似乎只是陪衬的七公主完全没有印象,就只好如实道不知。

    沈珵也非是要从他这里得到答案,听闻赵璟煊说不知后就径直说了下去。当初这个被判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公主,果然在半年之后选聘良人风光出嫁,驸马是某趋于衰败的世族嫡子,却是具有真实才学,当年高中一甲的状元郎。

    他说到这里,赵璟煊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紧绷了心弦,听他继续说下去。

    果不其然,沈珵话锋一转,说到公主大婚后不出十日,便同驸马起了口角,一气之下回到了宫中。原来这七公主是五皇子的嫡亲妹妹,公主本想利用自己大婚的喜事向皇帝请求解了五皇子的禁足,她事先已得了皇帝的口风,想必在这个时候是不会被驳回的。但谁知七公主将此事同驸马商量之时,才得知驸马早已成为如今的太子一派,并与太子过从甚密,听闻公主欲襄助这太子的最大敌手,自然是断然拒绝。

    公主便道二皇子如今已坐上储君之位,五皇子俨然是再也构不成威胁了。这番话却被驸马反驳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要皇帝一天不死,太子就不可能真正放下心来。

    这话说出来大逆不道,但即使是公主也是出嫁从夫,这话是断不敢说给皇帝听的。她便仍向皇帝请求恩准,一边动用自己的能力应对太子方面的手段。

    但公主一人到底是敌不过已成为太子的二皇子的,最后却是驸马进宫同皇帝密谈过后,皇帝驳了公主的请求,甚至禁止公主前往五皇子府中探望。

    ……

    沈珵语调并无太大起伏,语速缓慢,却让听讲的人完全陷入了情节当中,是以当他说完的时候,庆来才回过神来,往外头看了看,竟是出了太阳,日头已近中天,便是将到午时了。

    赵璟煊却全然感受不到外头的阳光,他的整个心思都放在了沈珵的那一句“只要皇帝一天不死,太子就不可能真正放下心来”上。

    他的手依然握着空瓷杯,指尖因用力泛白,凉意由指中传到心底,冻得他几乎忍不住要发颤。

    赵璟煊这次十分确定沈珵想要说的就是这么一句,他脑中反复念着这句话,只要皇帝不死,只要皇帝不死,只要皇帝不死……皇帝自然是不能死的,死的只能是另一个人了。

    另一个人除了他还有谁呢。

    果然还是放不了心,他只要不死太子就不会放心的。赵璟煊心跳得仿佛要从喉间蹦出来,两颊因屏息而颤抖,牙关紧咬,腰背几乎要直立不住。

    他不想承认这样的感觉是恐惧,即使已经“死”过一次,人对于死亡还是有着本性中的抵触和恐惧,况且他不想死更不能死。他既然活了下来就想要好好的活下去,什么储位皇位权势金钱他统统都可以放弃,他甚至已经变成了一个瞎子,还要他如何?

    他一应事务都不能自理,读不了书看不了信,消息需要别人念,外出需要他人扶,况且他现今已离京城越来越远,还有什么能够威胁到皇城中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的?

    就算如此,就算他这几个月中一直都在示弱,无时无刻不在向那边的人传递信息,告诉他们他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只是想要留着这一条命。他命钱云在京城中赚了近万两之后便收手,告诉他们他只是需要能够糊口甚至维生的银子;他在南下途中将一应事务交给沈珵把自己的所有底牌全部暴露出来,告诉他们他赵璟煊如今一无所有只想要留着这条命……

    但今天沈珵依然告诉他,太子不放心,只有你死了他才能放心,只有你死了他才会停止对你的监视。是了,他一死也不需要任何监视了,这才是一了百了。

    若是这样的话,那么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如死了。赵璟煊想着,若是太子希望他产生这样的念头,那便是小瞧他了。诚然使沈珵于无形之中施加压力,赵璟煊有苦说不得积蓄在心中,三番几次便易生出这样的念头,连刀都不用借,他就能自行了断,也了了太子一桩心事。

    然而太子算漏了一步,就是他侥幸捡回来的这条命,想让他放手没那么容易。他们以为这样他便会想要去寻死了,他就偏偏要好好活着,他不想死,不能死,更不会死。

    若是原先赵璟煊还有怀疑太子在路上会不会对他出手,那么现在他就放心了。不是直接出手而是让沈珵出言试探,若是成功便轻松解决,若是不成功他们便暂时停手,赵璟煊想明白了,太子并非不想除掉他,而是碍于目前的状况,皇帝态度不明,除了赵璟煊自戕,任何的死法都会被立刻联系到太子身上,他爱惜羽毛又谨慎至极,连将他们拉下台都是借助别人之手,这种小事决计是不会亲自动手了,且在找到能完全把自己撇开的方法前,赵璟熠那边的人是不会轻易行动的。

    想到这一层,赵璟煊反倒笑了起来,他对沈珵说可惜了这七公主却是个一根筋的了,二皇子既已做了太子,五皇子只是被禁了足,并无性命之忧,她却三番五次上奏惹得皇帝不快;实际上留着这条命不比什么强,何必去争这些虚无的东西呢。

    沈珵一定能听懂,赵璟煊就不等他回答,直接以自己累了为由将他请了出去。沈珵也没有异议,只道王爷好好休息,又说不出三刻便能到河内,让赵璟煊切莫在车上睡了。

    赵璟煊就笑着等他出去,直到庆来跪坐在一旁说沈珵本就是将这栗子糕送与王爷的,漆木的盒中还垫着厚厚的油纸,上头仿佛还有余温,他才收了脸上的表情,摆摆手示意让庆来自己看着处理,便径自坐着想些事情。

    他确是累了,却丝毫没有要放松的念头,即使车内只有庆来和他两个人,赵璟煊的腰背依然挺得笔直。即使再如何无知,依然是皇室子孙,自小的礼仪是不会错的,如今就算身着便服,腿上还盖着素色的锦被,但他这么一坐,自然就带出往日不曾察觉的气度,骨子里生来就有的,怎么都掩盖不了。

    但庆来在一边看着赵璟煊,只觉他坐直的身体摇摇晃晃,好像下一刻就要支撑不住倾倒下来。这样的英王就如同百年之久的泥塑,明明一阵狂风要将他击成粉末,他身后还是有一根微不足道的柳条支撑着整个泥像的重量,看起来仍然屹立不倒。

    庆来微微叹了口气,垂下眼睛,想到不久之前的一番话,默默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换上一贯周到的语气。

    “河内已到了,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