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最后一根稻草

笔盖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夜读小说网 www.xiaoshuoyd.com,最快更新公子是贼最新章节!

    燕宁失魂落魄地回到雍王的书房外。

    柳关已经派人去请太医,上官翎也回到了房中,门外除了驻守的地煞之外再无旁人。

    燕宁回来时,柳关正小心翼翼往油灯加灯油,转过脸安静地向燕宁点头示意。

    雍王半躺于榻上,他没有头昏多久,此刻也并未睡下。

    听到脚步声,他忽然扬了扬手:“你们过来。”

    柳关和燕宁对视一眼,急匆匆赶到榻前。

    雍王郑重道:“本王有一事,关乎孔雀山庄前路命运。”

    燕宁心里“咯噔”一声,想,这一天还是来了,来得这么早。

    雍王用手肘支撑着身体,缓缓坐起来。

    柳关忙去扶他。

    “无论段尘恕是背叛于我,抑或与迷踪城虚与委蛇,”雍王示意柳关退后,“孔雀山庄的密探考核必须尽快提上日程,方可鼓舞人心。”

    燕宁迟疑道:“殿下,这才过了两年……”

    雍王叹息道:“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已经到了提拔第四位密探的时候。”

    柳关眯起眼加以揣测,雍王这一决定对他而言,似乎并不是一件坏事。

    于是他作出得力下属状,道:“恰好,夏奕、上官翎、甘棠和孙千都在山庄内。只是……上官翎的身体恐怕需要休息一段日子。”

    雍王道:“此事本王已有考虑,便定于十一月初七。”

    柳关沉吟片刻,赞成道:“那么属下即日便着手准备密探考核的事宜。”

    雍王点点头,灰暗的双目转向燕宁,问:“燕宁,你以为如何?”

    燕宁没有回答,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本已想报告雍王,自己打算动身去找叶小浪,将十方行者的死讯告诉他。

    虽然她前面已出现了路,可后面却多了一条绳子,将她的脚步不停往后拽。

    密探考核在即,夏奕和上官翎即将互相残杀,且不说雍王会不会放她走,就是她自己也不可能放心走开。

    过了很久,她才回答:“一切听凭殿下安排。”

    她的语气很平静,很温顺,没有戾气,也不再反驳。

    但雍王看不见的是,她面无表情,一丝一毫都没有,唯有右眼皮上血管在不停跳动。

    这代表她现在既沮丧又失落,甚至有些愤怒。

    雍王闭起眼睛,他睁眼和闭眼其实本没有没有差别。

    雍王道:“老柳,你先回房休息。”

    柳关告退后,雍王的神色微妙地变了变。

    几乎就在眨眼间,他已露出一个憔悴苍白的微笑。

    他问,声音有些喑哑:“你觉得密探考核很残忍?”

    燕宁垂下眸子,诚实作答:“是的。”

    雍王勾了勾嘴角,眉间郁色更甚:“弱肉强食,朝堂如此,江湖更是如此,本王以为你早已习惯。”

    燕宁的声音很冷:“我本来已经习惯了。”

    雍王轻轻地咳嗽两声,无力地躺倒在软榻上,低声道:“不要跟我闹别扭了,我真的很累……”

    燕宁有几分怔忡,盯着他苍白的面庞,他暗淡无神的眼睛。

    她忽然觉得他只是个普通的孤独的中年男人,她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样。

    为什么人生总有这么多无奈的事?

    雍王的手慢慢地伸出薄被,问:“你的脉象如何?”

    燕宁一愣,随即右手轻握成拳,递了过去。

    也不知为何,她不想让雍王触到她的掌心。

    雍王握住她的手,食指和中指按在脉上,半晌才缓缓道:“似乎没有起色。是不是给你的药剂量不够?可以酌情多加些。”

    燕宁苦笑道:“十年功力要恢复没有那样快的。”

    雍王很失望:“但也不该太慢……我们等不了那么久。”

    我们?呵呵。

    燕宁凝视着他,道:“我不相信大哥会是叛徒,或许他重伤上官翎是做给别人看的,所以他没有下死手。”

    雍王道:“无所谓。”

    燕宁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雍王道:“他究竟是谁都无所谓。你只需记住,迷踪城的人都该除去。”

    燕宁低下头:“是。”

    雍王的唇边泛起一抹笑意:“我知道,在这偌大孔雀山庄,只有你绝不会令我失望。”

    他的手柔软而温暖。在她十一岁那年,这双手曾穿过血迹与脏污,将她的手握紧。

    他是她的主人,她的兄长,她的半个父亲。

    雍王轻轻叹息,道:“燕宁,叫我元宸。”

    这不是一个大内密探对亲王该有的称呼。

    他很快接着道:“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

    燕宁摇摇头:“殿下的名讳,岂是我所能叫的。”

    雍王沉默了片刻,道:“阿越曾经这样称呼过我。”

    燕宁道:“您不应该让阿越走。”

    雍王道:“我留不住她。”

    燕宁道:“想留住一个女人,其实真的很容易。”

    雍王道:“可我也不想留住她,你明白吗?”

    燕宁忽然察觉到他的手传递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感。

    “燕宁,”他开口,“我想要你做我的眼睛。”

    燕宁的呼吸一滞,眼中似乎有光华闪烁:“难道……殿下忘记我杀人如麻,满手血腥?”

    “那些人是我让你杀的,所以,凶手是我。”雍王笑了笑,笑得那么温柔,“也许,你根本还不懂得,对我而言,你究竟有多么重要。”

    燕宁紧抿着双唇,胸膛上下起伏。

    雍王轻轻道:“燕宁,留在我身边。”

    他的声音温柔而遥远,带着种令人沉醉的诱惑力。

    他抬起头,似乎能够看见她,似乎随时都准备抚摸她的脸颊。

    他绝不像是个瞎子。

    站在这熹微朦胧的灯火中,他看来依然像是个器宇轩昂的健全人。

    他年轻的时候,也常常在洛阳少女的梦中出现。

    燕宁觉得连咽喉都似已堵塞,一种无法描述的奇异情绪,从她的丹田躁动不安地爬起。

    她对他的确有过爱意,她本该感到十分欢喜。

    但是……

    此时此刻,她突然感到十分恐惧,安静而迅速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雍王的笑容忽然凝结成冰。

    燕宁缓缓道:“若不是殿下,我根本活不到现在。若您想要报偿,我可以为您而死。”

    雍王道:“我不需要你为我而死,我只期盼你为我而活。”

    燕宁道:“若在两年前,您同我说出这些话,我会毫不犹豫答应。”

    雍王道:“那现在呢?”

    燕宁道:“现在我活着,只是为了我自己。”

    雍王道:“那燕昭仪呢?”

    他的话就像冰锥,不动声色地戳穿她心房最脆弱之处。

    燕宁的手不由自主捂住自己左胸口,那里隔着皮肉和骨头,还有一颗心脏在持续跳动。

    心脏是红色的,血液也是。她的手心忽然沁出冷汗。

    雍王静静地坐在那里,他没有视觉,却仿佛看穿她所有心事。

    “你是不是已经有了意中人?”

    燕宁用力摇头:“没有。”

    虽然她嘴里这样说,可在她脑海中,叶小浪的影子还是死皮赖脸地弹了出来。

    她已察觉到,不禁暗骂:想他做什么?厚颜无耻的讨厌鬼!

    如果雍王的眼睛还能看见,就会察觉她的神色有多么慌乱。

    但雍王不能,他的脸色渐渐和缓下来,柔声道:“那你为什么要拒绝?”

    燕宁道:“我不想嫁给任何人。”

    雍王道:“若你的武功一辈子都不可恢复,孔雀山庄岂还留的下你?”

    燕宁不再言语。

    雍王叹了口气:“你可以想一想。”

    已有人敲响书房门。

    “殿下,太医已到。”

    是鹿星川的声音。等那四个人决出生死之后,他会成为最优秀的天罡。

    燕宁踏出门槛,如蒙大赦。

    走着走着,她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竟然狂奔起来。

    她在料峭刻骨的朔风中狂奔,就像一只中了箭的野兔。

    燕宁奔入花圃,停下,紧紧倚靠那座千古不变的假山,用粗糙的石料摩擦自己的脊背。

    在孔雀山庄里,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花朵次第开放。

    这些花朵开得如此鲜艳夺目,比起皇宫内御花园也毫不逊色,甚至更加令人心醉。

    入冬后,菊花已谢,芙蓉花却更盛。

    大内密探是否也一样,即便死去几个佼佼者,也会有其他高手很快成长起来?

    每当百花盛开的时候,都有很多不明就里的人惊叹于这景象的美妙。

    但是胜利者会知道,只有他们会知道,是失败者将自己的性命赋予这些花朵。

    所有在考核中死去的天罡地煞,都躺在这片花下。

    不要唱歌,因为他们会听见……

    邹柏飞躺在哪朵花下?

    燕宁只觉得自己的胃部在抽搐,酸水几乎要涌出口腔。

    曾经,雍王给过她的所有关心,都令她甘之如饴。

    可是已经变了,自从邹柏飞死后,她对雍王的感觉就已经变了,就像未得到救治的伤口,日渐腐烂。

    就在刚才,雍王的那句话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燕宁忽然觉得,她年少时对雍王存在的那些旖旎幻想,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笑话。

    雍王永远是她的主人,她的兄长,她的半个父亲——就到此为止。

    他永远不可能成为她心中最柔软的那个人,永远也没有机会!

    可这是谁的错呢?

    孔雀山庄路旁的树已凋落了全部的叶子。

    孙千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不是想起了故人?”

    燕宁霍然转身,死死瞪着他:“为什么你总是阴魂不散?”

    孙千抚摸着唇上两撇小胡子:“柳大人已经把密探考核之事告知于我。我错过了两年前那一场,这一场绝不会再错过。”

    燕宁冷笑:“你的机会来得真快。”

    孙千也在笑,笑得狂妄而自负:“一个女人,一个娘娘腔,一个傻子。这一次,我是非赢不可。”

    燕宁凝注着他,半晌才道:“若你真的这么有自信,又何必告诉我?”

    她已经懒得再去忍耐。

    “你根本没有把握活下来,但你不愿承认,连自己都想要骗过自己。”

    孙千的脸霎时变了。

    “只有你确信自己绝对会胜出,在晚上才能睡的安稳一些。我说的对不对?”

    孙千没有说话,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曾有很多人死在他刀下,他以为自己的感觉已经麻木。

    可他现在却感到恐怖,秘密被撕裂后的恐怖,他的双手已经瑟瑟发抖。

    燕宁一动不动地瞪着他,嘴角忽然又露出微笑:“等你死了之后,我会过来给你浇点水!”

    种花的人长眠于地下,看花的人已经走了。

    燕宁也要走,她要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