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五十九章

白孤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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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德二年四月初五, 是焦适之第一次上朝。

    守在皇上身后, 焦适之侧身避开那些跪拜之礼, 即便如此, 站于殿堂之上俯身看着那些跪伏的身影,他内心仍涌起一股豪情,与有荣焉。

    牟斌冲着他挑眉, 看起来似乎一脸莫名的神色, 随即把视线投注在其他人身上,焦适之对此只是抿唇一笑, 知道刚才只是牟斌担忧他初次上朝,容易出问题。牟斌的性格如此别扭,还真是难得一见。

    焦适之此前对文武百官的认识大多数是在私底下的场合,奉天门的朝议他并没有参与过。第一次站在皇上身后看着各位大臣争执得面红耳赤,属实是给予了焦适之很大的震撼。不过参考了文华殿内的争执后,又觉得不算什么了。

    朝臣们大多数都知道了昨日刘阁老在文华殿几近昏厥的事情, 然从几位昨夜赶去看望刘阁老的大人们的嘴中并没有听到关于皇上的只言半语,原本今日或多或少都会出现对皇上的批斗, 可因为如此,反倒寂静如水, 让原本严阵以待的朱厚照有点懵逼。

    下朝之后他一路琢磨, 最后控制不住问了焦适之, “这便是你一直拉着我的原因?”

    朱厚照这里的拉着他, 是指的是焦适之一直在扭转他脱缰的性格, 希望他与朝臣们处好关系, 朱厚照虽偶尔有所控制,然而有时候脾气一上来,也是常常怼天怼地无所顾忌。

    今日本该也是如此,即便他是皇上,然而刘健年事已高,又是内阁首辅,更是先帝托孤的辅政大臣,居然被皇上气得昏厥过去了,这还了得?!

    上疏!绝对得上疏!

    可难得的是,从刘健嘴里却没有听到一星半点关于皇上的恶言恶语,倒不是说他会亲自把这些话说出来。可在朝为官的人哪个不是人精,上门拜访的人只消看到刘健的举止,再结合皇上的性格,拼拼凑凑都能发现始末,何以需要亲自动嘴?所以今日之事实在是难得至极。

    焦适之含笑点头,“皇上,今日的事情,若不是刘阁老善意,可不能这么简单了事。”他没有说更多的话,有些情况得皇上自己感觉到好,不然旁人说得再多也无济于事。

    皇上聪慧,想必能看得比他更多才是。

    只不过焦适之恍惚想起今早上看到皇上时心内预见到的字句,暗叹凡事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

    【会天大雨,上怜臣于雨中犹跪,令其不必多礼。然臣以为上破格,上疏责上。】

    皇上都特地令人不要跪了,为他们的身体担忧。结果在臣下看来,这偏偏是皇上破坏法纪的证据,并为此大肆上疏......莫说是皇上了,便是正常人听到此言都会觉得荒谬。可想而知当时朱厚照与文武百官的关系得多么的差劲,才会连如此简单的举动都能带出几多恶意猜测。

    按规矩朱厚照在批奏章的时候,焦适之需要与其他的锦衣卫在外面巡视,然而朱厚照早就发现这点小小的纰漏,先下手为强,直接把原先的两个副手找出来,各自吩咐了任务下去,令焦适之可以坐享其成。

    焦适之眼睁睁看着皇上随口几句话,就让他两个副手立刻变得斗志昂扬,且隐隐敌对起来,心下无奈。如果皇上不横插一手,他正打算与两个副手沟通清楚,免得他们做事的时候互相拉后腿,得,现在可好,直接不用讲了。

    朱厚照一脸淡定地任焦适之瞅着,手底下的速度倒是不慢,批改的速度一如既往地快。焦适之起先还想着避嫌,可到后来终于忍不住问道:“皇上,这么长的奏章,你一眼便看完了?”如今焦适之同皇上说话,都在尽可能地避开那些他不喜欢的字眼。

    “当然没有。”朱厚照随口说道,手里的奏章立刻又换了一本,“这些个文官在写折子的时候好似笔墨纸砚都不花钱一般,明明几十字能说清楚的事情,光是开头的奉承便能够给我写上一两千字,全都是废话,浪费时间!”

    焦适之抿唇,在心中想了想皇上一遍暴躁地一目十行,一遍痛苦地挑着其中的关键字眼,不知怎的觉得这样子的皇上特别可爱,嘴角浮现个淡淡的笑意。

    顷刻后,他怔怔地看着朱厚照不断挥动的右手发呆,突然吓了一跳。

    他觉得皇上可爱?他仗着他现在站的位置隐蔽,把朱厚照上上下下扫了一遍,深深觉得刚才的自己觉得是眼瞎了。现在的皇上年过十七,正是轻扬年少的时候,可爱什么的肯定是他刚才脑袋发抽!

    “适之?”

    “啊?”焦适之仿佛听到皇上在叫他,连忙应了一声。抬头便见到皇上靠在椅背上懒散地模样,眼带疑惑地看着他,“你刚才是不是走神了,在想些什么?”

    焦适之笑笑说道:“只是在想着昨日的人员安排如何了,没想到竟入神了。”

    朱厚照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伸手把桌案上摊开的奏章往他的方向递了递,“你看看这份里面有何不妥?”

    焦适之接过来一看,这才发现是刘瑾的奏章,他把奏章的表页看了一下,与寻常的奏折颜色不同,应该是通过特殊的渠道递进来的。

    他仔细地看完了整本奏折,出乎意料的是,刘瑾的笔迹娟秀,写得还不错。而上面的内容,与他们前段时间讨论的话题竟有些相关。

    焦适之把奏章合上,思考片刻方才谨慎开口:“皇上,刘瑾这是打算为宁王等数位王爷请旨?”

    朱厚照点头,从底下又抽出来一本奏折,随手摊开,点了点最下面的名字,“你再看看这里。”

    焦适之几步上前,探头看了眼,随即惊讶地发现此乃钱宁的奏章。与刘瑾类似,他的奏章也不是普通的折子,不过两种各有差别,分属不同的系统。仔细把这本折子也看了一遍,焦适之眉头微蹙,“这位钱大人也是同样的意思?”

    钱宁乃这两年比较受朱厚照信任的一个下臣,如今正是锦衣卫千户。焦适之来往的时候也曾经见过他出入宫廷,是一个挺俊美的男子。

    “看起来,我的几位皇叔倒是与这几位接触不少啊。”朱厚照似笑非笑地挑眉,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不高兴的模样。

    焦适之偏头问道:“皇上,此前我们曾经猜测,张巧娘的事情与藩王有关,如今这几位藩王纷纷上疏请求恢复之前裁撤的护卫,或许当中有人浑水摸鱼。”

    朱厚照颔首,面露赞同之色,“这是定然的。这半年皇城产生这么大的变动,那人若是不知道我等猜出他的身份,那可就真的是个蠢材了。”

    焦适之看着皇上嘴角的笑意,再目及他冰冷的视线,在心里低叹一声,张巧娘的事情难得让皇上栽了跟头,没有把人给护下来。几个月前张巧娘在苏醒之后,被太医们多方诊治之下,确认她的确遗忘了大部分的记忆,甚至都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只记得姓张。朱厚照看在她曾经厚待张太后的事情上,赏赐一番后把她送回张家。

    这条线索是彻底断了。

    对这件事情,朱厚照心怀郁闷。如今刘瑾钱宁等人的奏章,倒是重新把这件事情送到了他的眼中。

    “皇上打算答应吗?”焦适之问道。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低笑道:“答应,为何不答应。不过既然有这么多个王爷都打算恢复,一时之间全部恢复又不利于社稷安慰,如此便只能先恢复一半看看情况,若是条件允许的话,才可以放开另外一半的束缚。”

    皇上说得一本正经,然而在旁边听着的焦适之眉宇间满是笑意。

    朱厚照这条计策虽是简单,却是因为他直接看穿了其中的关键。这里面定然有这两年一直窥探皇城的人,既然分辨不出来,那便把所有王爷随意分成两边,一边赐予护卫,一边却是不给。如此之下,若是那人刚好在那赐予护卫的人中,虽然如他所愿,却也得经受其他几位没得到的王爷的嫉恨攻讦。若是那人在没得到的那一边,只能算他自己倒霉。

    焦适之思索再三,沉稳道:“皇上,如此虽然可行,然而还是有一定不妥之处,若是借着护卫之名在私底下招兵买马,对你不利呀。”

    朱厚照轻笑着站起身来,背着手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清朗的天色说道:“无碍,难道锦衣卫是吃白食的?适之,传令下去,令各地的锦衣卫时时注意各个藩王的动静,无关远近大小,全部一一记录!”

    焦适之颔首,出门去吩咐此事,并派人通知指挥使牟斌。

    等焦适之回来的时候,朱厚照忽而说道:“适之,我突然想起件事情来,前几日李东阳向我请辞,让我给拒绝了。你没事的时候也帮我看看到底出了何事,我记得他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

    焦适之默默地看了皇上,您居然还好意思把李大人称呼为年轻力壮,相比较皇上,李东阳的确快到而立之年了。焦适之把这件事情记在心上,打算之后把最近关于李东阳的资料给调出来看一遍。

    等到了晚上,朱厚照吃完晚膳后,便打算去慈宁宫看望张太后,焦适之自然也是同他一起去,不过到了门口的时候却听到皇上言道:“适之,我自己进去便可,你在外面走动走动,不必跟我进去了。”

    面对焦适之不赞同的眼光,他轻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最近母后的脾气并不怎么好,我打算同她说点体己话,就这么点时间不会出事的,你在外面等我便可。”其实朱厚照本想叫焦适之自便的,不过想来他也不可能会离开,也便省下说废话的时间了。

    焦适之抿唇,往身后退了一步,看着皇上步入慈宁宫。

    他当然知道张太后最近在焦急着什么。

    除了皇上与张家之间的关系,便只有皇上的婚事了。

    如今已经十七岁的朱厚照,莫说是娶妻这样的大事,宫中连个可心人都没有,这怎能不让张太后心中焦急,频频把朱厚照叫去询问几句。

    焦适之长出了口气,站在门外候着,站久了,神情也有点恍惚,想的事情也就多了起来。

    他与皇上之间从那日至今,一直这么挺着。

    焦适之没有同意的意思,皇上也没有逼迫的意思,似乎现在这样就挺好,可焦适之从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的样子。

    皇上他一再拒绝张太后挑选皇后的要求,又何尝不是一种暗示呢?

    过不多时,朱厚照一脸郁色地从屋内走出,看起来似乎正被张太后说了一通,脸色不大好看。在看到焦适之的时候面露笑意,说道:“怎么看起来像是在发呆,难道累极了?那还是先回去吧。”

    焦适之挑眉,“难道皇上还有另外的打算?”

    “如果你现在没事的话,我的确是还有另外的打算。”朱厚照星眸熠熠生辉,仿佛碎光掉落在他眼里,竟让焦适之有些不敢直视。

    “皇上打算做什么?”焦适之问道。

    这便是打算随皇上的心意了。

    朱厚照眼眸一亮,打了个响指,身后乐华立刻窜了上来,几步走到他们中间,“皇上,事情已经布置好了,就只待焦大人的意思了。”

    焦适之疑惑地在他们两人身上看来看去,忽而心中想了个猜测,在目及皇上视线时落到实处,好气又好笑地说道:“皇上居然拿我来当挡箭牌,还真是令我难过呀。”

    朱厚照笑眯眯地说道:“若是你不答应也行,后天陪我去西山跑马,你任选一个吧。”

    焦适之琢磨着,西山跑马肯定不会像皇上说得那么简单,就光凭他现在的模样,莫说是跑马,说是围猎的可能性还更高了点。至于皇上如今的意思......

    “还是今日吧。”焦适之叹息着被皇上拉入同伙的范围内。

    朱厚照笑嘻嘻地说道:“就知道适之不会那么对我的。”焦适之在旁边看了无奈扶额,他从皇上这幅模样中,依稀看出当年的模样,仿佛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改变。

    朱厚照想干吗?

    自然是出宫。

    “那群老家伙怎么都不让我出来,怎么着?我到底还是出来了。”朱厚照在踏出皇城第一步时眯着眼睛乐不可支。仿佛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出宫这件事情,而是能狠狠地在朝臣脸上甩一嘴巴子。

    焦适之在后面看得无奈,上前一步说道:“皇上,你可只有一个半时辰来回,若是到了时间要做的事情还没做完的话,卑..我还是会带你回去。”

    朱厚照收敛笑意,瞬间变成一个沉稳的公子哥儿,“适之不必多言,我知道的。现在先去刘府吧,昨日把他气成那模样,不知道有没有气出个好歹来。”

    焦适之抿唇,如此一来,在最开始的时候岂不就是把自己给暴露了?

    朱厚照挑眉,满是玩味儿地说道:“我倒是看看,如此一来,他们还有何话可说!”

    焦适之失笑,“皇上此举岂不就是在跟阁老他们赌气了?”

    朱厚照一马当先走在前面,抬起手来往后摆了摆,朗声笑道:“适之想得太多了!”

    是夜,空气温凉,带着夏天的些许燥热,天上繁星点点,遥望远处仿佛坠落天际,满眼都是星光。街道上人群来来往往,皆是人烟儿气息,大红灯笼高挑着在半边儿上,映出一连串喜庆的笑容。

    朱厚照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骑马,如今是兴意满满地在人流中穿梭,看到什么东西都异常新奇。焦适之退后一步问同样跟在身后的俊美男人,“皇上此前不是出宫过?”

    就算去的地方不多,却不应如现在这般懵懂,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钱宁小心地答道:“皇…黄爷之前几次只是去了几个固定地点,并没有到街上行走。”他在心里腹诽,原本还以为这位焦大人会百般拒绝,没想到放松起来竟然比刘瑾那几个人好肆意,居然敢带着皇上到街上游走。

    当初刘瑾没带皇上来街市游玩,不是没办法,而是完全不敢。若是这么多人中皇上出了差错,几颗脑袋都不够他们掉的。

    街上熙熙攘攘,还不到宵禁时分,热闹得紧。离开御道那处后,道路街边的小摊儿让朱厚照有点乐不思蜀,一转眼买了不少东西。

    焦适之眼见着钱宁都快被东西堆满了,又想着刚才出来前皇上就已经把一个长盒子塞给了钱宁带着,连忙上前拉住皇上的手腕,低声说道:“少爷,已经过去三刻钟了,要是再逛下去可就来不及了。”

    焦适之意有所指,朱厚照恋恋不舍地被焦适之拉走,眼馋地盯着街角的糖人儿说道:“我再买一个,适之,你让我再买一个……”他用手指捏着适之的袖口晃了晃,焦适之禁不住他的痴缠,到底还是让他买了。

    他与钱宁一脸无力地跟在少年天子后面,看着他兴致昂扬地盯着做糖人儿的大爷三两下做好了个张牙舞爪的天龙。

    朱厚照看了半天,指着爪子说道:“这怎么少了一只?”

    大爷乐呵呵地说道:“公子很少自个儿出来买物什吧?龙可是天子的象征,这爪子自然得少做一个。”

    朱厚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嗷呜一口咬掉了龙头,以眼神示意钱宁还钱,焦适之制止了钱宁的动作,低叹着从怀里掏出几文钱,“少爷,你就别折腾他了,没看到他现在两手都被东西占满了吗?”

    等到终于把皇上拉离那里,一行人终于朝正确方向而去。走到半道上,焦适之突然想到一事,面色诡异地看着钱宁手里头的东西,皇上...莫不是打算把这些东西送给刘阁老吧?他记得刚才皇上虽逛了不少地方,可买的东西都有点......

    见着前面大步流星的皇上,焦适之只能是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觉得额头有点痛。

    到了刘府门前,焦适之脚步忽而顿住,发现自个儿忘了一件大事。

    刘府门房的人是认识他的!

    焦适之内心连连苦笑,顿时陷入两难境地,却不能止步不前。

    眼见着皇上已经走到门口被门房之人拦了下来,焦适之正欲上前,却听朱厚照朗声说道:“我乃朱寿,你等尽可直接报上名去,你家老爷不会责怪你等。”

    门房面面相觑,很是为难。刘府家风甚严,门房也大多循规蹈矩,做不出欺压之事。朱姓是国姓,本该通融。可如今阁老卧床休息,公子年纪尚幼,夫人又是女眷,这……

    两难之间,门房中有一人不经意间落到身后那两位身上,那两位站着的方向正成守卫之势,而其中一人,正是曾多次拜访阁老的焦大人!

    他心中一突,又见身前这位公子气宇轩昂,隐有贵气,想起曾听闻的坊间传言,心中立起波澜,赶忙拉住前头正开口婉拒的另一人,紧张地说道:“小人现在就去请示阁老,还请几位到内里歇脚。”

    其他几个人面露惊奇,只是开口这人做门房多年,或许比他们经验老道,看出什么来了也不一定呢,于是也不再多嘴,小心地请人过去便是。

    等几人过门时,终于有其他人看到一直低头的焦适之,一个小子还没等坐下便惊讶道:“原来是焦大人,怎么不早点告诉我等,阁老有命,此后若是焦大人前来,无需拜帖,可直入,快快请进吧。”

    焦适之尴尬地讪笑,甚至能够感受到皇上飞过来的眼刀,“原来是这样啊,实在是太荣幸了。”

    那人还要说什么,就被旁边另一个明眼人赶紧拉住,这家伙指不定是个傻子!旁边那个俊朗少年再加上焦大人跟在他身后这样明晃晃的事实还不够明显吗?!

    不多时,刚进去禀报的门房着急忙慌地出来,点头哈腰地把一行人迎进去,等人背影见不着了,刚才拉住说话小子的人一嘴巴子抽在他脸上,把他抽得眼冒金星,嘴边流血。

    他正想暴跳起来,却听动手那人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是脑子发昏了吧!阁老是什么身份,焦大人是什么身份,你居然在皇上面前多嘴多舌!若是皇上因此恼怒了阁老,有得你苦头吃!”

    那年轻门房捂着脸傻愣愣发呆,皇,皇上?

    一行人刚入府时,焦适之听见一声轻之又轻的低语,“回去后,你可得说清楚呀,适之。”

    焦适之眼神复杂地看着大步越过他走到前面的背影,眉宇间染上些许伤感,若是皇上暴怒,焦适之心来还会好过点。如今这种局面,却令他会猜测……刚才听到门房那话时,皇上是不是伤心了?

    或许连适之也背叛了他?

    哪怕这样的想法只在皇上心中闪现过一瞬,焦适之都顿觉呼吸困难。

    刘健见到皇上一行人时,敏锐得觉察到那微妙的变化,他的视线稍一停顿在焦适之身上,略带深意。随即挣扎着欲下榻行礼,朱厚照赶忙地上前压住动作。

    “刘阁老身体不适,不要多礼了,好好休息才是。”朱厚照笑着说道,仔细地看了几眼刘健的脸色,待发现面色红润,呼吸平稳后方才放下心来。

    “臣实在惶恐,竟得皇上垂怜相待,只是皇上,此时天色尚晚,您怎可在这时出宫?”刘健不愧是刘健,即使是在现在的情况下,也依旧能据理力争,在病榻上仍不忘职责。

    朱厚照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低声嘟哝着,“说得好似我白天出来的时候你就不劝阻了。”

    刘健虽然听到,脸色也不禁一抽,皇上这话儿还挺直接……不过的确是这个理。帝王乃是一国之君,皇上又年幼,若是出事了……一想到这个可能,刘健就沉下脸色。

    焦适之瞧着原本融洽的气氛又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也顾不得刚才与皇上间的纠结,连忙说道:“皇上不是特意买了些东西要送给刘大人的吗?现在正是时候呀。”

    本来送礼该让皇上亲自出口才比较有意义,不过此时焦适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朱厚照被焦适之这么提醒才想起来这件事情,拍着额头把钱宁叫了上来,指着他怀里抱着的一大堆零零散散的东西说道:“刘阁老,这是朕买的礼物,别客气快收下吧。”

    焦适之:……

    通常皇上赐礼是这样的套路吗?焦适之有点看不太懂。

    显然刘健也有点懵逼,他愕然地看着皇上随意的动作,不太相信地反问道:“皇上,买了东西来送给臣?”

    礼物,当然只能用送的。

    朱厚照撇嘴,走到钱宁面前,在他怀里翻找了一会儿,桌上不断地出现可爱的糖人儿,精致的陶瓷娃娃,转动的漂亮风车,叮当作响的小风铃儿,还有一堆更加零散的玩具。

    朱厚照好不容易把东西分类,指着桌上那一堆说道:“朕记得你家孩子今年五六岁,这些东西送给他不正合适吗?”

    然后又一指钱宁左手边上雅致精巧的木匣子,“此乃京城中有名的玉店里上等的首饰,不过这个朕也不太懂,让你家夫人别嫌弃。”

    最后指着钱宁右手边的另一个大方工巧的长盒子,“曾闻阁老尤为喜爱张公望画作,朕派人寻到了那所谓的《富春山居图》,不过阁老也知道朕对这些玩意儿更加不懂的,你还是自个儿辨别吧。假的也不要找朕,朕可还是亏了一大笔钱呢。”

    刘健哭笑不得,面对着皇上絮絮叨叨的话语一时之间竟没有反应过来,不知如何作答。

    他前后守着四任皇帝,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接地气的皇上。

    即便他所有的行为都是不合规矩,他的言语依旧非常跳脱,可此时看着专门给妻子孩子的物品,还有特特寻来的《富春山居图》,刘健却差点老泪纵横。

    他此时算是体会到焦适之曾劝阻他不要硬撼皇上时的话语,“皇上是个得天独厚之人,从小到大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是难以得到的,也没有什么是难以割舍的。或许因此与众位大人有所分歧,但正因为皇上感受了太多美好的事物,才令他如此简单纯善。”

    刘健初听焦适之的话语,只觉得啼笑皆非。皇上排斥朝政不是一日之功,起先因为不通事物吃了亏后,此后对朝廷更是不假颜色,两边常有争执之事,这与简单纯善又何关系?

    可如今见着皇上随口唠叨着礼物来源,甚至亲自跑上门送来,令刘健猛然想起那句已经消失在记忆里的话语。

    “……臣,多谢皇上。”

    刘健不顾朱厚照阻止,在床榻上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即便以朱厚照的力气强行制止他轻而易举,然那刻他却莫名感受到刘健的坚持不容拒绝。

    他有点茫然,又立刻收敛,嬉笑着说道:“阁老,朕此次出门可是特地为了阁老而来,过几日等你回朝,可得为朕遮掩一二,免得言官又穷追猛打,乱了分寸。”

    朱厚照一脸正色,仿佛说得是极大的正事。

    刚才还感动得一塌糊涂的刘健:……

    小半个时辰后,踩着时间回的朱厚照十分不满,“刘健是怎么个意思?合着我特地寻了半天的东西,他居然还好意思推辞,这不是明摆着让我难堪?”

    焦适之在旁边耐心劝解道:“少爷,刘阁老最后还是收下了。”

    “收什么收!我刚才要不是说不收我就撕了它,刘健会收?”朱厚照抱手反驳。

    焦适之轻叹,“少爷是不在意这些,可张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乃有钱都寻不到的珍宝,即便是收归国库中也是无上珍品。刘阁老自然是不敢收受的。”

    朱厚照轻哼了声,咕哝着说:“我看是没事找事,就指望着我赏赐是吧?没门儿,适之,从今往后所有要赏赐到刘府的东西,初开特殊原因,我要亲自送!”

    说到尾音,带着不容拒绝的断然决定。

    焦适之沉思半晌,在旁边补刀,“其实您是打算借着这个理由来出宫吧?端看刚才刘阁老的模样,或许会一时感动,不过如是再三后,他估计还是会成为阻挠您的主力军。”

    朱厚照轻笑了声,“那又何妨?我又不单单只是出来看他。那么多个王公大臣,我害怕些什么?”不论如何,今日出门,他算是玩得挺彻底的。

    一行人先后回了皇宫,皆由焦适之的职权之便又把几个人弄进去了。焦适之作为指挥同知两年多了,在锦衣卫内部也有属于自己的力量,进去都很方便。

    只不过经过皇上去见刘健那一遭,基本上还是暴露了。

    钱宁目送着皇上与焦适之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视野中,脚步却没朝宫外走去,反倒是去了刘瑾那里。

    今日……他似乎窥探到不少东西,还真是不亏。还有那焦适之与皇上之间,怕也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么亲密无间啊……

    而那厢焦适之甫一进入乾清宫,朱厚照的气势瞬间一变,把殿内所有人都赶了出去。把宫人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出去。

    焦适之看着瞬间变脸的皇上连连苦笑,这是秋后算账的节奏?

    乾清宫外月明星稀,空气清新,微风拂拂,一派心旷神怡的清爽。

    而殿内完全相反。

    朱厚照隐有怒色,焦适之虽面不改色,心里却在跪下与否间犹豫了半晌,最终硬挺着没跪下,生怕又让皇上更加火大。

    皇上今夜逛得开心,却也很不开心。两种矛盾的情绪焦适之都体会得万分清楚,皇上他并没有丝毫隐瞒。

    焦适之深呼一口气,退后一步,躬身说道:“皇上,您若有所疑问,还请不要憋在心里,我怕皇上憋出心病来,那便是我的极大罪过了。”

    朱厚照见这个时候焦适之再没有跟之前那样称臣,心里好过了点,不再踱步,皱着眉头说道:“适之,今日之事,你可有解释?”

    焦适之苦笑着说道:“我是在去年才与刘阁老接触变多起来。那个时候皇上与文武百官的关系颇有隔阂,我实在担忧,便去了刘府与阁老商谈。言说我自会劝说皇上,安抚皇上的情绪,希望各退一步,去的次数多了,门房也便认识我了。”

    朱厚照灵机一动,忽而想到去年盐引一事,沉声说道:“从去年盐引一事开始?”

    听着皇上语气中犹带怒意,焦适之微一闭眼,低声应道:“是。”

    朱厚照在殿内慢慢地踱着步,许久后转过身来看着焦适之,轻之又轻地问道:“刘健脾气又臭又硬,你是怎么说服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