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第五十一章

白孤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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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巧娘安静地坐在殿内, 手里头正在拿着一本略显古朴的书籍, 身侧的丫鬟小心地给她备好茶水, 莲步轻移到香炉处, 轻手轻脚地替换了原先的香料,从旁边拿起一把精致小巧的扇子缓缓摇动,让那袅袅香烟升起, 殿内很快就充满这股略显甜腻的香味。

    “姑娘, 太子并没有答应赐婚的事情。”又有一人轻巧地入内,身上的衣物比刚才那个丫鬟更加鲜嫩, 她俯身在张巧娘耳边说道。

    这两个一个名唤翠柳,一个名唤红桃,都是张皇后怜惜她在宫内一人,特地准许她从家中带来的侍女。

    张巧娘神色不动,只是微微点头,以示自己听到了。然后红桃就悄然退到一边, 与翠柳站在一处。

    日头渐渐落下,等殿内都燃起烛光的时候, 张巧娘才合起手头的书籍,轻轻叹了口气, 似自言自语地说道:“为何偏偏不愿意呢?”这话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殿内另外两人都不敢接话。

    “姑娘, 那边又来人催了, 您看......”翠柳看起来比红桃更加沉不住气, 待殿内又重新恢复安静后, 她忍不住轻声开口。

    “催了又有何用?现在宫内各处戒严,他能确保一定能成事?”张巧娘站起身来,缓步走到书柜旁,把手中书籍重新归置到上头去。

    红桃阻止了翠柳的进一步说话,“姑娘,眼下情况对我们不利,东宫那边我们一直无法渗透进去,刘瑾那厮把东宫把持得滴水不漏。”

    “不是刘瑾把东宫把持得滴水不漏,而是东宫的主人不愿意我们靠近一星半点。”张巧娘轻笑着摇了摇头,阻止了两个侍女的种种猜测。

    “太子殿下?”翠柳似乎不解,红桃眼中却流露出愕然,“姑娘,难道几年前那件事情......”

    “那是自然,我从来没想过那粗鄙的计谋能瞒得过那位的眼光。”张巧娘说道,看起来漫不经心。然而两位侍女都忧心忡忡,翠柳忍不住说道:“姑娘,既然太子都能怀疑我等,那皇上与娘娘那边岂不是更容易出差错?”

    张巧娘摇了摇头,自在地说道:”皇后娘娘是本家的人,对张家颇有恩宠,没见到她对两位侯爷的宠爱吗?我是两位侯爷送进来的,爱屋及乌,她不愿意对我有过多的怀疑,表面上看来我又刚好救了殿下,自然不会想些什么。“

    “至于皇上那处......只要我的动作没有伤及娘娘与太子殿下,看在我张家人的身份上,他不舍得让娘娘难过的。”张巧娘的声音轻柔,可每一句话都带着淡定自若的意味,让两位侍女的心情也平静许多。

    红桃偏头想了想,轻声问道:“姑娘几年前的所作所为,是为了留在宫内?”

    “不错,以当初太子对我的感官,我在宫内能待的时间也不长。娘娘不会让一个太子不喜欢的人在宫内留那么久,即便我是张家人也一样。我必须有一个能让两位侯爷留我长久的原因。”张巧娘说道,既然没有这个原因,她就自己创造出一个原因。

    谁叫时机如此合适,偏偏出现了那个纰漏。

    当初她入宫时惴惴不安,岂能知道几年后再回首,她竟已是谈定自然,谋而后动之人。

    “可是姑娘,太子既然拒绝了皇上的赐婚,那短时间内此事很难成行。据说皇上的身体有些孱弱,如果......以太子的心性,那事便再无回旋的余地。”红桃皱眉,想起那位太子殿下,心里很是揣揣。

    “我又有何惧?我在宫内,他远在宫外,我与他之间的谋划只是为了能保住我的性命,现在再如何,已经与我无关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倒是想与太子殿下合作呢......”张巧娘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是想了什么事情,“焦适之的事情打听得怎么样了?”

    “东宫的口风很严,小婢只打听到焦大人似乎是回乡了,现在并不在宫中。”翠柳说道。

    别看焦适之时常入宫,实际上他的行踪并不比其他人容易探查,不知为何,他来往的事迹都被掩盖得严严实实,宫外的人手不足,翠柳也无法探听得更多。

    “无妨,只要他不在宫内便够了。”张巧娘颔首,之后便不再说话了,眼眸在书柜上轻轻一扫,又重新取下一本书籍来。

    红桃与翠柳在张巧娘身边伺候多年,知道她的习惯,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去打扰她,即使心中还有更多的疑惑,也不敢出声打扰姑娘看书。

    东宫内,正在被惦记的朱厚照郁闷地看着桌案上的奏折,“刚才是谁送来的?”

    刘瑾低声说道:“是司礼监的人,是奉了皇上的命令。皇上说,希望太子今夜能够看完这些奏折,明日早朝给出解决方案,与群臣在朝上奏对。”

    听完最后一句话,朱厚照的脸皱巴巴地,看起来生不如死,“父皇到底在想些什么......等等,你说父皇明日上朝?”

    “来人是这么说的。”刘瑾知道朱厚照的心结,小心翼翼地说道。

    朱厚照偏头看了一眼现在的时辰,立在墙角的立地钟告知他现在不适合去乾清宫,然而他心中很是忧虑,父皇前几日才刚刚能坐起身来,现在便即刻要上朝。身子都不知道养好了没有便如此妄动,朱厚照满心郁闷。

    此时认真想来,这几年,尤其是在李广之事尘埃落定之后,弘治帝比以往更加勤政,每日的时间几乎都扑在朝政上,以他的身体,这本来就是不应该做的事情,或许便是那个时候生生耗掉了底子。

    朱厚照烦躁地拿起了毛笔,用力地蘸了蘸墨水,掀开了第一本奏折,在看了前几行字后,立刻便在最后重重地落下两个红色大字,“不批!”

    有了第一本的开头,接下来的奏折朱厚照批得非常的快,除了在中间有几本停留了片刻,余下都很快就过了一遍。半个时辰后,朱厚照把最后一本折子合上,随手把毛笔一抛,然后站起身来,“沐浴!”

    那动作十分痛快。

    刘瑾不敢懈怠,连忙出去吩咐人,又低声嘱咐了片刻,心里才算是安然了些。他也是识字的,刚才太子批奏折的时候,他在旁边守着实在是胆战心惊,即便绝大部分字眼他没有看到,可是太子所批改的大字他还是能看见的。

    绝大部分都是“不批”。

    他能够想象得到明日朝野的震惊,不,应该说是朝野的反对。

    只是......难道朱厚照会在意吗?一想到这,刘瑾又不自觉地自豪起来,太子殿下绝对不是易于之辈!

    果不其然,第二天奏折上面的批改果然引起轩然大波。不过朱厚照并没有如弘治帝的意思出现在早朝上,因为张皇后过于疲累的缘故,这几日接连叫了几次太医,朱厚照十分担心过去照看,直到午朝才出现在朝堂上。

    首先出列抗议之人便是兵部尚书刘大夏,他身材高大,声音洪亮,相貌颇为醒目,“太子殿下,修筑灾民房屋之事迫在眉睫,为何殿下不允许此事?”

    朱厚照的座位便在弘治帝的左下方,手漫不经心地搁置在桌案上,撑着下巴说道:“孤可未说过此事,不许的是士兵筑房,重新发放下去的折子你是没看清楚吗?”

    刘大夏被朱厚照的话噎回来,沉默了半许后才想起来,那本折子上除了两个大大的“不批”外,还有一个小圆圈,如今仔细回想起来,那圆圈竟是点在士兵二字上头。思索片刻后,刘大夏重整旗鼓,沉声说道:“太子殿下此言差矣,由士兵修筑房屋之事由来已久,臣不知有何纰漏,还望殿下赐教。”

    “既然你让孤赐教,孤便不客气了。”朱厚照肆意一笑,看得让人腿肚子一哆嗦,“孤记得,你是兵部尚书吧?修房子这样的事情,难道不是工部的事情,与你有何干系?越俎代庖,此为一!”

    “士兵职责本为保卫国土,操练是每日的要务。人手不够,难道五军都督府没人吗?!不顾本职,此乃二!”

    “第三......听说这几年兵部在册的军士人数有些对不上,刘大人要不要与孤仔细探讨一下这内中详情呀?”

    朱厚照眉峰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发虚的刘大夏。

    或许是太子的首次出击太过犀利,一时之间竟让朝堂上陷入沉寂之中,无人应答。身处漩涡中央的刘大夏有些站不住脚,嘴唇嗫嚅了片刻,不知如何作答。

    太子提出的三个问题,尤其是最后一个,简直是戳了刘大夏的心窝。作为兵部尚书,守着每年都在逐渐上升的逃役名单,他的压力比谁都大。只是这个问题一直不受重视,怎知今日居然在朝廷之上被他一直忽视的太子殿下点破,犹如惊涛骇浪一般迎面扑来,骤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

    朱厚照在朝堂上大杀四方,焦适之正窝在小镇里卖力挖泥。

    小镇受袭的事情,已经传到了分管其的府衙那里去了,府衙也是当即就派出了人手,可惜的是洪流所造成的淤塞实在是太多了,两边相互挖掘起来,或许得有大半个月才能挖通。

    小镇储备的粮食倒是不少,听到即将有大半个月不能够外出也没什么动荡。只是在焦府的组织下,很多青年都去帮忙,就连焦适之也不例外。几日下来,颇有成效。

    焦适之虽然希望早些回去,知道天灾人祸并无他法,因此也只能慢慢等待。

    小镇上比之京城内,干净清新不少,虽前头有洪流威胁,然而雨后的天气十分晴朗,微风吹拂,草木清香,大家也都怡然自得,倒是让原先心中略显焦急的焦适之有些明悟,放松了不少。

    到了晚上,也有人组织着给忙碌了一天的人们补气养生的汤水,焦家也早早就备下了这些,只不过焦适之混不在意,偶尔也直接就在这里端碗汤水解渴。旁边有人看着焦适之相貌陌生,问道:“这位壮士,你是外地之人?我怎么没见过你?”

    焦适之平生还是第一次被人称呼为壮士,顿时哭笑不得地说道:“我乃本地人,只是常年在外,这几日才归家。老丈不认识我也是应当的。”

    那老者笑眯眯地说道:“原来如此,这里的风景不错,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在外面闯荡,走南闯北之后,却觉得一切都不如家乡舒适,便回来了。做了点小营生,也还算不错。”

    焦适之看了眼,原来他正是今日此处免费派发汤水的摊主,“老丈说得不错,个人志气不同,不能以自己判断他人之事。”一老一少倒是聊得挺开心的,焦适之直到焦家的人来找后才回去。

    被淤塞住的地方已经被挖开了一小半,但是进程还是缓慢,这几天还是下着小雨滴,有时候刚挖开,又会被雨水冲刷着流走,的确很是麻烦。不过好在大家齐心协力,暂时也没出现什么大问题。

    焦适从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大哥没有离开这件事情让他很高兴,一脸几天都是笑嘻嘻的模样,看着焦适之无奈揉搓了几下。闲着没事也开始拉着他打基础,焦君虽然看到了,却也没有说些什么,再也没有当初阻止焦适之学习武技时的模样。

    小镇外的工作是有安排轮班的,没事的时候焦适之就会到周边走走,偶尔也会上山看一下。虽然因为洪流的缘故把山上的地势情况都改变了不少,但是整体布局还是在的。余下的地基都比较稳定,短时间内再不会发生之前的事情。焦适之在走了几次后,忽而发现,洪流除了造成了道路堵塞外,还冲开了一条口子。

    原本小镇与外界的沟通只有那条道路,往前走出十里外才是与官道合并的大路,但此时此刻,从山上隐隐约约看到的有条下山的路线,似乎也能够通往外面。但是就仅仅这么看着都让人头皮发麻,部分陡峭程度几近成垂直,极其容易出事,因而焦适之也只是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并未做他想。

    不过他却在山中找到了一个好去处,在山半腰有一块平坦的地面,看起来非常适合练剑。焦适之在焦家小院的时候,早起练习只会打拳,若是要练剑的话,地方实在太小了,如果有人经过容易被误伤,他一直克制着没有动静。现在山里有合适的地方,焦适之自然不会放过。

    自此之后的几天,焦适之每日早起便带着红枣入山,随后便在那平坦地面练习,几天下来,对山中内里的情况也非常清楚。

    舞剑之时,总是焦适之最为放松的时候。山中悠哉,无人干扰,焦适之拔剑而出,龙腾虎跃间连出十三剑,随后便放慢速度,把早已熟练在心的招式一招招拆解开来,慢慢练习。

    薛坤曾赞叹他身法灵巧,剑术高超,以他的年龄来算实属难得,然而他却不知道背后焦适之花费了多大的心力去练习。他自认自己并不是所谓的天才,每一次的进步都是靠着一点点熟练度磨出来。比之平日去上中所的时间,他总是提早一个时辰起身,在庭院中练习半个时辰,然后才又花费两刻钟悬腕练习大字。细微处若不下苦功,怎能见到成效?

    寻常人赞叹焦适之年纪轻轻便文武双全,却知这世上从未有白来的赞誉。

    等到他大汗淋漓之时,却是焦适之最为畅快的时候。收剑归鞘,焦适之微喘着气靠在树下,仰头望着蓝天白云,脑中一片空白,正是因为不需要思考,轻松自在,反倒一下子睡了过去。

    红枣在旁边偏着脑袋看着焦适之,半晌后发现他没有动静,又安静地低下头去咬着旁边的青草。

    他似乎在做梦,沉沉浮浮的模样让焦适之有些看不清楚画面,然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该是在宫中,那异常熟悉的场景让他略微心安。他似乎是在走动,速度很快地从东宫奔到了乾清宫,两道的宫人无不避让开来。

    一股沉重的情绪忽而压在心头。

    烦躁抑郁得想把眼前所见之物都砸碎!

    焦适之愕然地发觉,这不是他的情绪,然而他却无法自控地跨入殿内,还未走近便听到一阵哭声,心头猛然撕心裂肺地剧痛起来,痛得连四肢都无法控制地微颤,连原本倔强挺直的背脊都显得有些佝偻。

    眼前有模糊不清的人影凑上前来,听不清楚他到底在说些什么,“......皇上......药石无医,......驾崩,逝......”

    心口更疼了。

    那股子剧烈的痛感从梦中蔓延到焦适之身上,疼得他脸色煞白,眉头紧皱。

    不对......

    不对!

    焦适之猛然睁开双眼,喘着粗气地猛坐直了身体,动作牵引下又疼得弯下了腰。眼前是蓝天白云依旧,红枣好奇地凑了过来,大眼睛亮亮地看着焦适之,眼眸中倒映出他满头大汗的狼狈模样。

    焦适之抿抿唇,含到了苦涩的咸味,他伸手一触,泪流满面,无声无息。

    这是,怎么回事?

    他捂着仍在发疼抽搐的心口,清澈的黑眸中带着些许茫然懵懂。

    心头忽而闪过一行已经许久未曾看过的字迹,那是......预见。

    【弘治十八年五月初七,先帝崩于乾清宫。数月,太子即位,改元正德。】

    【帝伤。】

    相较于第一句,第二句是如此的简单,却含着莫大的哀恸。

    这是第一次连续出现两条预见,还是在焦适之根本没有见过太子的情况下......不,如果说做梦也算的话,刚才那的确算是见面了。焦适之仔细想来,他刚才似乎是梦见了太子,而那股剧烈的情感便是从太子身上传来的。

    等等!

    焦适之不顾心头的痛楚,猛然站起身来。

    五月初七,五月初七,现在是四月二十九!如果预见是真的,八日后,便是弘治帝驾崩之日!

    天啊.....

    焦适之紧咬下唇,翻身上马,顷刻间便奔出数里。红枣仿佛深切地体悟到此刻焦适之的心情,撒开了蹄子狂奔,转瞬间便从山野中出现在焦府门前。

    焦适之下马,甚至来不及交代一声便直入府内。他冲入自己的屋子,取来前几日便已经收拾好的包袱,出门正好撞见进来的焦君。

    焦君见着他一向冷静的儿子如此匆忙,视线落到他手里的包袱,骤然一惊,急急说道:“你要去何处?镇口被封,你是出不去的。”

    焦适之抿唇,低声说道:“父亲,宫里怕是出事了,我无论如何都得赶回去,还望父亲见谅。”话音刚落,焦适之便闪身出去,焦君追赶不及,连忙叫家丁去拦着。

    见着有几人跟着焦适之的方向跑去,焦君内心稍安,却一下子想起焦适之的话语,什么叫做宫里出事了?在这个不知距离京城多远的小镇上,怎么会有京城的消息!那孩子怕不是糊涂了?

    这也是焦适之过于着急的缘故,平日里这样的话语他断然不会脱口而出。

    小半天后,焦府的家丁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所言皆是他们追赶不及大公子,大公子似乎是对山上的环境十分熟悉,带着红枣三两下便越过障碍不知所踪。他们那里搜索许久,顺着马蹄却只能到一处小断崖,派人下去后却没有发现大公子的踪迹,只能回来。

    焦君对焦适之的能耐心中有数,可他向来是个稳妥的性子,到底是何事,让他如此着急,竟是匆忙离开?

    焦适之骑着红枣奔出去的时候,脑中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义无反顾地奔在回京的路上。

    他虽然不明白那一刻骤然升起的惶恐为何,却知晓绝不能让太子殿下独自一人面对那样的场景。即便在外人眼中太子是如何的肆意潇洒,在焦适之眼中,他仍是那个会羞怯微笑,细心助他的朱厚照。

    只是到底为什么!

    焦适之心头又一次泛起那样的深切疑惑,到底他的能力,能为太子带来什么?能为自己带来什么?

    知道了历史却无能为力的感觉,他真的是受够了!

    焦适之一路疾驰,除了晚上稍加休息,之外一直带着红枣狂奔,即便红枣品种甚佳,可日行千里,依旧累得够呛。焦适之无法,只得在路上的马市买了匹上佳的好马交互替换,虽然因此而牵连了速度,但行进的时间加长,如此一来反倒更快。

    他竟生生花了十一日的时间,赶完了原本该用十九日才能走完的路途!

    入京之时,就连守城的士兵都有些好奇地看着略显狼狈的焦适之,待看到他的腰牌时,顿时不敢有任何妄言,连忙把人放进去了。没想到那人看起来清朗,居然是个锦衣卫副千户,如此一来也能说明为何是那副模样了,定然是有任务在身。

    京城大部分地区不能跑马,焦适之强忍着带红枣绕开了闹市区,一路狂奔。至于那匹买来替换的马早在入京前便躺倒在门口了。

    不过很快焦适之便发现,他没有绕开的必要了。

    街上根本就没有多少人在买卖,甚至连路人都极其稀少。少有的几个行人都缩头缩脑地走着,一片死气沉沉又生怕惹事的模样,根本没有往日天子脚下的底气。

    出事了!

    这个预感始终盘桓在焦适之的心头,在此刻更似尘埃落定。

    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宫门口,守门的侍卫拦住了焦适之,厉声喝道:“来者何人!”

    焦适之视线一扫,发现全部是陌生的面孔,心里微动,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了腰牌出示在守门侍卫面前,“东宫侍卫,上中所副千户焦适之。”

    守门侍卫眉头微蹙,对视几眼,转头说道:“宫内有言,除非有诏在身,否则一律不许入内。大人请回吧。”

    焦适之险些失笑,回?他能回哪去?

    仔细说来,他几年如一日的居住在皇宫内,这仿佛才是他的家。

    既如此,焦适之不多言,从怀里摸出另外一块物事出示在几人眼前。

    此物通体清澈,不见纹路,大小形同印玺,却小巧立方,焦适之所拿那头看不清楚,然面向众人的却是字迹部分。其上赫然刻着清晰可见的“东宫”二字,这是太子的私人印玺!见此印玺如见太子本人!

    守门侍卫大惊失色,连忙跪下行礼。焦适之不想纠缠,把东西收回,“现在我可以进去了吗?”

    “大人请——”几人恭敬地让开道路,焦适之拉着红枣快步进入宫门。

    无论有如何焦急的事情,皇宫内都不允许骑马,焦适之伸手安抚红枣,然后在她臀部轻轻一拍,红枣便小跑着离开了。以她的聪慧,她能找到御马监在何处。

    焦适之深深吸进一口气,一路来他都无暇去考虑自己如此着急的原因,即使是现在他也不知道缘由,但是此刻要面见太子殿下,焦适之心里竟升起一股惶恐。

    惶恐太子的情绪真如他梦中一般,撕心裂肺,难以治愈。

    焦适之入宫的时候,太子便收到了消息。刘瑾小心翼翼地说完这话后,有些惊慌地看着太子殿下的反应,太子已经三日未动了。只见他寂然地望着身前的棺木,许久才似乎是听到一般地应了一声,试图站起来。然而跪得太久,朱厚照脚下一个踉跄,一头撞到在棺木上,沉重厚实的金丝楠木棺材纹丝不动,太子的额角却撞出血痕来。

    刘瑾失声叫了一声,下一刻如被掐住脖子一般断裂,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儿!朱厚照的漆黑眸子正冰冷地盯着他,容不得这殿内有丝毫不当的声音。

    刘瑾咽了咽口水,轻声说道:“殿下,焦大人还在外面候着,您......”话还没有说完,太子已然擦身而过。刘瑾颤巍巍地伸手擦了擦满头的冷汗,转身追着太子而去,即便太子现在如何恐怖,他也是太子的贴身侍从,离得远了小命不保啊。

    朱厚照一出殿门就见到一脸肃穆的焦适之,他眉头微蹙,连一贯整洁得体的衣物都灰沉沉,透着一股风尘仆仆的模样。

    焦适之听见动静抬头,便见太子额角的鲜红血痕蜿蜒流下,失声叫道:“殿下,您的伤势……”

    朱厚照眼波微动,也不管他现在流血的模样多么骇人,几步拉着焦适之往内里走去,刘瑾还未跟着入内,门板便猛地在他面前合上。他摸了摸险些遭殃的鼻梁,讪讪地站直。殿门两侧,佩戴绣春刀的锦衣卫肃然而立,面无表情。

    焦适之起先猝不及防,后来反应过来被便顺势而去,径直被拉入了乾清宫。

    焦适之甚少来乾清宫,除了当初第一次正式入宫时来此拜见弘治帝,他再未踏足过这里。然一入殿内,焦适之的注意第一时间被放置在大殿内的金楠木棺材所吸引。

    这是……弘治帝的棺木!

    弘治帝是在四月中旬开始发病,一发不可收拾。沉疴宿疾在身,缠绵病榻,直至药石无医。

    若说弘治帝在临去前最后悔的事情,莫过于对朱厚照的教养之上。他深知太子聪慧过人,敏而好动,天性便自然洒脱,最厌恶框架束缚。这些从前在他眼中可爱之处,如今却是致命要害!

    过刚易折,慧极必伤。对太子,他没有教会他除了直截了当,还有更柔和的处理方式。也没有教会他遇到阴暗晦涩的事情,别忘了心里留有一线柔软。他还没有教会太子的东西太多太多,多到他满心愧疚,不得不把这个职责交托给刘健等数位重臣。

    弘治十八年五月初七,弘治帝在张皇后与太子的环绕下撒手离去,直到他离开之前,他心里仍带着沉重的胆子,难以纾解。

    焦适之被太子引入正殿后,彼此间都没有说话。太子的视线沉沉地落在棺木上,焦适之无法形容他那一刻是什么表情,浓重到无以言表的悲哀气息环绕着朱厚照,让焦适之无法开口。他眼睁睁看着太子跪伏下,喉中溢出犹如困兽般的嘶吼,仿佛要被撕裂一般的痛苦悲鸣让焦适之胸口仿佛被压了一块大石,眼眶发红。

    他的视线落到那金楠木棺材上,也轻声地跪在太子身后,一叩,二叩,三叩——

    纵有太子相助,若非皇上垂怜,使他脱离泥潭,自此天高地阔,鸟飞鱼跃,再不受家事所累,他断不可如今日这般逍遥自在。愿皇上在天之灵保佑,太子此生平安喜乐,百岁无忧。

    “你怎么过来了?”耳边传来太子沙哑的声音,几日未开口,朱厚照的声音犹如含着砂砾一般。

    焦适之抿唇,轻声说道:“卑职一贯夜里安眠,不知为何在白日发梦,梦见太子。猛然惊醒,心中甚为惶恐,故而急急赶来。不料竟是如此大事,卑职本该固守京城才是。”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一路的艰辛,谴责起自己。

    朱厚照蹙眉,那微小的动作吸引了焦适之的注意,他望着太子眉间那深深的沟壑,心中大恸。太子素日多么自在洒脱的性格,从未有愁上眉梢之事,如今不过两月未见,竟如此有如此变化。

    “你离京之事本来便是我要求的,与你何干。父皇之事......我虽悲痛,却也早已心中有数。再如何,也只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罢了。母后病倒,群臣观望,我这十几年糊糊涂涂,如今一朝登上天子之位,不知道底下有多少人在看我笑话。我这群皇叔中,又有几个能安分守己,西北本便蠢蠢欲动,南边倭寇犯境,仔细想来,我毫无准备。”朱厚照静静地说道,视线依旧落到那棺木上,里面躺着的人,是大明天子,那才是朝臣们殷殷切切的皇帝,而不是他这位赶鸭子上架的半吊子太子。

    “啪嗒——”寂静的殿内忽而响起重物坠落之声,朱厚照扭头看去,却见一物摔落脚边。定睛一看,那却是他的东宫印玺,刚刚焦适之凭借它入宫之物!

    朱厚照抬头看焦适之,但见他满脸怒意,声音冷冽,“殿下何以如此轻慢己身!卑职追随殿下多年,自问不是卫道士,却也不是黑心之徒!若殿下不是值得的人选,卑职当年为何要舍身相救?若殿下今日是如此态度,卑职宁愿六年前同殿下一起溺死在绛雪轩,也不愿今日见到一个贬低自己,怯懦逃避的软弱之徒!”他虽跪在地面,掷地有声的话语却如同站在天上,每一句都在狠狠地鞭策在朱厚照身上,让他原本呆木的漆黑眸子一点点焕发出明亮的色泽。

    焦适之是真的生气,气到极处,连耳朵都有些嗡嗡作响,听不进任何的声音。

    他平素虽备受太子信重,却从来不曾踏出界限,从不妄言其他,小心翼翼地守着主仆的关系,犹如守财奴守着黄金,却从不敢伸手去取他人之物。然今日太子突如其来的自我贬低,让一直深信太子能力的焦适之怒火攻心,难以置信!

    这让他情何以堪!

    原本满心满眼悲愁的朱厚照,被焦适之这一顿爆发,心里忽而漫上一股暖流,那蔓延的速度很轻柔,不带半点侵略的意味,却快速地占据了他全身,令他连指尖都在发烫。

    一滴泪水落到鞋尖,继而连珠成串,滑落脸庞。

    焦适之被哭泣的太子殿下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安抚着突然扑到他身上的朱厚照,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来刚才还在生气的内容。

    太子哭得很惨,上气不接下气,抽噎的时候焦适之甚至怕他就这么抽过气去,衣裳很快被打湿,抱着太子的手根本不敢离开太子身上,小心翼翼地把比他还高的人搂在怀里。手心不知道如何放置,最后轻轻地停落在太子的肩头,温热的掌心传达着不属于己身的温度,驱走所有的孤独。

    焦适之不知道的是,自从弘治帝逝世那天起,张皇后便病倒在床,所有的担子都堆积在太子一人身上。无论是停灵事宜,宫中布置,还是朝堂大事,西北骚动,任何一件事都足以让人手忙脚乱,无从下手。

    自从那日起,除了弘治帝停灵的事宜外,朱厚照再不出乾清宫一步,独自一人寂然地跪在灵前三日,米水不沾,一言不发。刘健等大臣频频求见,太子一概不理,如果不是今日焦适之求见,不知道这样的光景还会继续多久。

    对太子而言,这样迟到的宣泄压在心头,重得让人难以轻言半句。

    弘治帝的苦心,弘治帝的担忧,他岂能不知,正是因为知道,才如此痛苦纠结,甚至升起一种若是他人,或许那日父皇就不会走得如此难过的想法。

    即便是再乐天的人,此时都难以自控地会产生种种情绪,如果不能及时排解,任其压抑心头,总有一天会出大事。焦适之如及时雨一般地出现,让太子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清醒后,整个人倒是轻快了许多。

    焦适之看着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如以往那般鲜活的面容,心里着实松了口气。

    若是此前的太子殿下,他决计是不认的!